西安的秋老虎賴到十月才肯走，吉祥村那條街的霓虹一入夜就晃得人眼暈，舞廳的鐵皮卷閘門拉開半扇，漏出里面轟隆隆的迪曲和嗆人的香水味。

小勇叼著煙靠在車門上，聽旁邊的凱哥拍著他肩膀起哄：“勇子，你不是號稱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嗎？今兒個就去會會那個‘機(jī)車妞’，我瞅著她對你有意思不是一天兩天了?！?/p>

小勇嘬了口煙，煙霧漫過眼睛。他對那個女人有印象，23年年初第一次來吉祥村這家舞廳，就見她穿件黑色機(jī)車夾克，牛仔褲裹著細(xì)腿，踩雙馬丁靴，在舞池里跟個野豬似的舞客跳貼面，腰肢軟得像沒骨頭，眼神卻野得很。

那會兒他只是覺得新鮮，看了兩眼就轉(zhuǎn)開了——他混舞廳這些年，貼吧賬號“小韓先生”被封之前，什么樣的白菜沒見過？舞池里的情情愛愛，無非是鈔票堆出來的逢場作戲，他門兒清。

可架不住凱哥在旁邊煽風(fēng)點火，更架不住那女人有意無意的撩撥。

舞池里燈光暗，她貼上來的時候，香水味混著淡淡的煙草味往小勇鼻子里鉆，嘴唇擦過他的耳廓，聲音又軟又糯：“哥，老看你擱這兒站著，請我跳支舞？”

小勇的心尖兒，就那么顫了一下。

那天他破天荒包了場，一曲接一曲地跟她跳。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身子貼著他，迪曲的鼓點震得兩人胸腔共振。

跳累了就去旁邊的卡座歇著，他點最貴的洋酒，她小口抿著，眼波流轉(zhuǎn)，句句都往他心坎里戳。

從那以后，小勇就跟中了邪似的，隔一兩天就往舞廳跑，次次都包場到她下班，然后開車帶她去吃宵夜，燒烤攤的煙火氣里，她擼著串的樣子，竟讓他生出幾分過日子的錯覺。

他是真舍得砸錢，一天一千多的開銷眼都不眨。

他自己經(jīng)濟(jì)條件不差，人也精神，在舞廳里算得上是搶手的主兒。往常他對一個女人的興趣超不過三次，可這次，他栽了。

十一月中旬，女人窩在他的副駕駛里，手指繞著他的衣角，聲音低低的：“哥，你別再來舞廳了，也別跟別的女的瞎混了，咱倆好好處，行不？”

小勇的心怦怦直跳，一口答應(yīng)下來。他那會兒壓根不知道，這女人的感情線，早就亂成了一團(tuán)麻——她跟談了好幾年的前男友剛分手沒多久，還有個老家介紹的現(xiàn)男友，在外地打工，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面。

他就這么一頭扎進(jìn)了這場荒唐的多角戀里，還美滋滋地以為自己是那個例外。

兩人沒同居，也沒到吹空調(diào)的地步，但該做的都做了。

小勇陷得越來越深，甚至動了帶她回家見父母的念頭。

他每天開車接送她上下班，晚上舞廳下班，一杯熱咖啡準(zhǔn)準(zhǔn)時時遞到她手里；幾個人出去吃飯喝酒，從來都是他買單，大幾百上千的開銷，他眼睛都不眨。

他覺得，錢能砸出真心，他不信自己捂不熱她的心。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那天小勇帶她出去玩，情到濃時，脖子上被她留了個醒目的草莓印。

隔天，她那個剛分手的前男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約她見面。兩人見面就吵，吵得天翻地覆。

小勇本來都心灰意冷了，想著這場鬧劇該收場了，可他不甘心——他還沒真正得到她，怎么能就這么算了？

鬼使神差地，他去找了她的閨蜜。

閨蜜嘴巴嚴(yán)實，幾句話就把他的火澆滅了，又勾得他心癢癢：“哥，你對她好點吧，那天她跟她前男友吵完，躲在廁所哭了兩趟呢?！?/p>

小勇的心一下就軟了。

他買了大包小包的禮物，哄了她三天，兩人又和好了。

和好后的日子，他更像個冤大頭。她的那些閨蜜，每次跟著一起吃飯喝酒，看他的眼神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他那會兒被愛情沖昏了頭，竟沒看出那笑意里的嘲諷。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老家那個現(xiàn)男友回來了。

那天小勇在舞廳等了她一晚上，都沒見她人影。

凱哥給他發(fā)了個抖音鏈接，點開一看，是她和那個男人在KTV里的合照，兩人頭挨著頭，笑得燦爛。

小勇的手，攥得咯吱作響。

后來他才知道，她那些閨蜜，早就知道那個現(xiàn)男友的存在。

她們看著他天天砸錢，看著他噓寒問暖，看著他像個小丑似的，在這場精心編排的戲碼里，演著深情的獨角戲。

小勇徹底清醒了。

吵架那次，女人退了他轉(zhuǎn)的一萬塊現(xiàn)金。拿著那疊錢，小勇突然覺得可笑。兩個多月，三萬多塊錢打了水漂，換來一場鏡花水月的夢。

他終于明白，舞廳里的愛情，就像舞池頂上的霓虹燈，看著絢爛，摸上去，全是冰冷的玻璃。

凱哥后來拍著他的肩膀嘆氣：“勇子，早跟你說了，舞女的圈子別硬擠，費時費力費錢，最后還得當(dāng)小丑。”

小勇沒說話，只是望著吉祥村那條街的霓虹，狠狠吸了口煙。

煙霧里，他仿佛又看到那個穿機(jī)車夾克的女人，在舞池里旋轉(zhuǎn)，像一朵開在淤泥里的花，好看，卻沾不得。

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那個例外，以為能把淤泥里的花，養(yǎng)在溫室里。

可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他不是萬戶侯，她也不是玉堂春。

舞池里的逢場作戲，當(dāng)真了，就是輸家。

風(fēng)卷著燒烤攤的煙火氣吹過來，小勇掐滅了煙蒂，扔進(jìn)垃圾桶。

他發(fā)動車子，油門一踩，把吉祥村的霓虹，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身后。

西安的霓虹還在小勇腦子里晃悠，凱哥的越野車就已經(jīng)碾過了成都的二環(huán)路。車窗外，梧桐葉簌簌往下掉，混著火鍋底料的麻辣香氣飄進(jìn)車?yán)?，嗆得小勇狠狠咳嗽了兩聲?/p>

凱哥拍著方向盤笑：“勇子，別耷拉個臉，咱成都的砂舞場子，可比你們西安的熱鬧多了。今個兒帶你見見世面，散散心，認(rèn)識兩個老伙計?！?/p>

同行的還有四爺和莊老三，都是凱哥在成都混舞廳的老相識。

幾個人沒歇腳，直奔迪樂會。

下午的迪樂會還沒到熱鬧的時候，舞池里的燈光半明半暗，幾縷陽光從窗簾縫里鉆進(jìn)來，落在地板上，映著滿地細(xì)碎的亮片。

他們找了個卡座坐下，茶泡上，瓜子擺上，凱哥叼著煙指了指舞池邊：“瞧見沒，那個穿黑色長裙子的，就是四爺?shù)睦鲜烊?，叫小妖精，舞跳得一絕，服務(wù)絕對一流。”

小勇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心跳漏了半拍。

小妖精穿灰色開衫，黑色長裙，裙擺長到腳面，遮擋了一雙白皙修長的腿。

她正靠在柱子上玩手機(jī)，黑黑的長發(fā)披肩，碎發(fā)垂在臉頰邊，眼角一顆小小的痣，添了幾分媚氣。

跟西安舞廳里那些濃妝艷抹的女人不一樣，小妖精的妝很淡，眉眼間透著一股干凈的俏，像山澗里的溪水，看著清冽，卻又勾人得很。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彎彎，帶著點少女般的嬌憨，誰看了都得說一句頂多三十出頭，正是最好的年華。

四爺走過來，拍了拍小勇的肩膀：“勇子是吧？凱哥老提你，今兒個讓小妖精陪你跳幾曲?！?/p>

沒等小勇回話，小妖精已經(jīng)放下手機(jī)，踩著細(xì)高跟走過來，沖他笑了笑：“哥，走吧？”

她的聲音軟軟的，帶著成都妹子特有的嬌憨。

小勇鬼使神差地站起來，跟著她走進(jìn)舞池。迪曲剛好換了一首慢歌，節(jié)奏黏糊糊的，像化不開的蜜糖。

小妖精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身子貼過來，隔著薄薄的裙料，他能感受到她溫?zé)岬捏w溫。

她的身體很軟，像貓一樣，腰肢靈活地扭動著，卻又帶著恰到好處的分寸，不遠(yuǎn)不近，手到之處撩得人心頭發(fā)癢。

小勇這些年混舞廳，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可跟小妖精跳舞，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她不刻意逢迎，也不故作嬌媚，就那么自然地跟他晃著，偶爾抬頭看他一眼，眼神清澈，帶著點狡黠的笑意。

燈光落在她的發(fā)梢上，鍍上一層金邊。

小勇看著她的眼睛，腦子里那些關(guān)于西安的糟心事，突然就煙消云散了。

一曲終了，兩人沒出來，又接了一首。這一跳，就是一個多小時。

走出舞池的時候，小勇的手心全是汗?？ㄗ?，凱哥他們正起哄，四爺笑著遞過來一杯茶：“咋樣，小妖精不賴吧？”

小勇沒說話，眼睛卻黏在小妖精身上。她正低頭擦汗，脖頸的線條纖細(xì)優(yōu)美。那一刻，小勇心里那點死灰復(fù)燃的念頭，又噼里啪啦地?zé)似饋怼?/p>

他總覺得，小妖精跟之前那個女人不一樣，她干凈，純粹，不像舞廳里摸爬滾打出來的人。

晚上散場，凱哥他們?nèi)コ韵?，小勇找了個借口，單獨把小妖精叫到了舞廳門口。

晚風(fēng)有點涼，吹得他腦子清醒了幾分，可話到了嘴邊，還是沒忍?。骸靶⊙彝ο矚g你的，咱倆處對象吧？”

小妖精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角的痣跟著微微上揚：“哥，你別開玩笑了?！?/p>

“我沒開玩笑?！毙∮录绷?，往前邁了一步，語氣急切，“我是認(rèn)真的。我知道你在舞廳上班，可我不在乎。

我今年32，有穩(wěn)定收入，能養(yǎng)得起你，你別在這兒干了，跟我好好過日子?！?/p>

小妖精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往后退了半步，拉開距離，語氣平靜：“哥，謝謝你看得起我。但咱倆不合適。我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不想改變?！?/p>

說完，她沖他揮揮手，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夜色里。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又決絕。

小妖精回到舞廳，先鉆進(jìn)更衣室卸了妝，換了身素凈的T恤牛仔褲，才拎著包走到走廊盡頭的吸煙區(qū)。

四爺正靠在欄桿上抽煙，莊老三也在旁邊，兩人正低聲聊著什么?？匆娝^來，四爺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了個位置。

“四爺，”小妖精掏出打火機(jī)，給自己點了支煙，開門見山，“那個西安來的小勇，你也瞧見了?！?/p>

四爺挑了挑眉，彈了彈煙灰：“咋了？那小子對你上心了，看他那眼神，恨不得把你栓褲腰帶上?！?/p>

小妖精吸了口煙，眉頭輕輕蹙著：“可不是嘛，天天來包場，今兒個還堵我到門口，說要跟我處對象，讓我別在舞廳干了，他養(yǎng)我。”

她嗤笑一聲，語氣帶著幾分自嘲，“我不想談戀愛，開什么玩笑？我要好好掙錢，還想靠這舞廳的營生奔小康呢?！?/p>

四爺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那你就讓他天天包場唄，有錢不賺，傻?。窟@小子看著出手闊綽，多宰他幾回，你女兒的學(xué)費不就更寬裕了？”

“我不想這樣做?！毙⊙珦u搖頭，眼底閃過一絲無奈，“他跟別的野豬不一樣，看著挺實誠的，眼睛里那股勁兒，不像裝出來的。我不想吊著人家，沒意思?！?/p>

旁邊的莊老三聽完，忍不住插了句嘴，聲音粗糲，帶著幾分不屑：“實誠？我看他就是想白嫖！舞廳里這種男人我見多了，嘴上喊著要養(yǎng)你，真要讓他掏真金白銀，跑得比兔子還快。等把你哄到手，轉(zhuǎn)頭就嫌你是舞廳出來的，啥玩意兒！”

四爺收起笑容，語氣沉了幾分，帶著點過來人的老道：“莊老三這話沒說錯。你不想吊著他，他天天來堵你，耽誤你接別的客人，耽誤你掙錢就不好了。舞廳里的姑娘，時間就是鈔票，哪有功夫陪他耗？”

小妖精沉默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煙盒，半晌才輕輕點頭：“就是啊，我還得攢錢供女兒讀高中呢，哪能栽在這種情情愛愛里?！?/p>

四爺又往嘴里塞了支煙，點燃后吐出個煙圈，語氣帶著幾分嘲諷：“想和你談戀愛的人，大多是想白嫖吧？嘴上說著養(yǎng)你，真要他掏心掏肺砸錢，跑得比誰都快。舞廳里的這點把戲，你還看不透嗎？”

“姐妹們也這么說。”小妖精低聲道，眼神里卻透著幾分猶豫，“但是我覺得他不像。他送的包我沒收，請的宵夜我也盡量回請，可他還是一門心思地想跟我處對象，看著挺執(zhí)拗的?！?/p>

四爺沒再說話，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意思不言而喻——江湖路遠(yuǎn)，人心難測，還是錢最實在。

接下來的幾天，小勇像著了魔一樣，天天泡在迪樂會。

他包場后，就請小妖精喝最貴的酒，送她名牌包包，可小妖精每次都禮貌地拒絕，跳舞的時候依舊自然坦蕩，卻再也不跟他多說一句題外話。

她的拒絕，溫和卻堅定，像一堵無形的墻，把他擋在了門外。

凱哥看在眼里，勸他：“勇子，算了吧。舞廳里的姑娘，各有各的活法，小妖精不是你能拿捏的?！?/p>

小勇嘴上應(yīng)著，心里卻還是不死心。

他總覺得，小妖精是在試探他，只要他再堅持堅持，就能打動她。

直到第七天，也是小勇打算離開成都的前一天。

他又一次把小妖精堵在舞廳后門，語氣帶著最后一絲執(zhí)拗：“小妖精，我是真的想跟你好好過，你到底為啥不同意？我哪里不好，我改還不行嗎？”

昏黃的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小妖精看著他急切的模樣，輕輕嘆了口氣。

晚風(fēng)掀起她的裙擺，露出腳踝上細(xì)細(xì)的紅繩。她沉默了幾秒，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字字砸在小勇的心上：“哥，不是你不好，是咱倆真的不合適。我今年，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p>

“啥？”小勇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樣，猛地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你說啥？四十二？不可能！”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身段窈窕、眼神清澈，笑起來像小姑娘一樣的女人，竟然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比他整整大了十歲。

她的皮膚緊致，動作輕盈，半點看不出歲月的痕跡，比二十多歲的小姑娘還要有韻味。

沒等小勇緩過神來，小妖精又補(bǔ)了一句，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我不光比你大十歲，還獨自一人帶著個女兒，她現(xiàn)在正讀高中，正是關(guān)鍵的時候。我在舞廳上班，就是為了多掙點錢，供她讀書，給她攢嫁妝，奔個小康日子?！?/p>

小勇徹底懵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原來他所有的執(zhí)念，都源于那句可笑的“她不一樣”。

他以為小妖精是不染塵埃的例外，卻不知道，她早已被生活磨出了滿身的鎧甲。

她不是不想安穩(wěn)，是不敢賭，賭不起自己后半生，更賭不起女兒的前程。

“我見過太多像你這樣的男人，”小妖精看著他，眼神誠懇，“一時上頭就說要娶我、要養(yǎng)我，可新鮮感一過，啥都不是。

我折騰不起了，也不想折騰了。

舞廳的日子雖然亂，但踏實，不用操心那些柴米油鹽的煩心事，更不用擔(dān)心情感里的是是非非?！?/p>

那一天，小勇終于徹底清醒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小妖精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這一次竟顯得格外沉重。

他訂了回西安的車票。

走的那天，凱哥他們來送他，迪樂會的霓虹在車窗外漸漸模糊。

小勇看著窗外的街景，突然笑了，笑得有點自嘲。

他想起在西安的那三萬塊錢，想起小妖精眼角的那顆痣，想起舞池里黏糊糊的慢歌，想起那句石破天驚的“四十二歲”，還有那個正在讀高中的女兒。

原來不是所有的“不一樣”，都能換來例外。

成都的風(fēng)，終究吹不散舞廳里的規(guī)矩。他是野豬，她是白菜，可這棵白菜，早就歷經(jīng)風(fēng)霜，扎根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守著女兒的未來，守著奔小康的念想，不愿再被誰輕易驚擾。

車子駛離二環(huán)路的時候，小勇掏出手機(jī)，把小妖精的聯(lián)系方式刪了。

他想，這一次，他是真的，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