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54年2月，曾國藩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

這一年，曾國藩組建的湘軍初步成軍。在朝廷的一再催促下，曾國藩率領(lǐng)大小艦船240艘，水陸大軍17000人，揮師東進。

在這之前，曾國藩沒有帶兵打仗的經(jīng)驗。可是，他信心十足。一如他在《討粵匪檄》中所言：“本部堂奉天子命，統(tǒng)師二萬，水陸并進，誓將臥薪嘗膽，殄此兇逆，救我被擄之船只，找出被脅之民人。不特紓君父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孔孟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p>

可是，太平軍給他上了兩堂課。

第一堂課是3月的岳州一戰(zhàn)，湘軍被太平軍擊敗，師出不利;第二堂課是4月的靖港水戰(zhàn)，湘軍再次落敗。

靖港水戰(zhàn)之后，曾國藩羞辱交加，投水自盡——如果不是幕僚章壽麟拼命將他救上來，世上就再無曾國藩了。

二

章壽麟，湖南善化(今長沙市)人。史書上對章壽麟記載甚少，只留下“少孤貧”等寥寥數(shù)語。這說明，章壽麟小時候家庭環(huán)境很不好。

1852年，曾國藩奉旨在湖南組建湘軍后，章壽麟加入曾國藩大營，成為一名幕僚。當時，在曾國藩大營里，還有李元度、陳士杰等幕僚，章壽麟與他們關(guān)系很好。靖港水戰(zhàn)打響之前，曾國藩由于對戰(zhàn)役沒有把握，悄悄寫下了遺書，大有“視死如歸”的意味。李元度、陳士杰發(fā)現(xiàn)后，委托章壽麟躲在曾國藩的坐船后艙，相機行事。

靖港原名蘆江，唐朝時期，名將李靖曾經(jīng)在此駐軍。李靖治軍有方，軍紀嚴明，從不騷擾百姓，人們?yōu)榱思o念李靖，將此地改名為靖港。靖港扼守水路要沖，是湖南重要的軍事重鎮(zhèn)，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戰(zhàn)斗打響后，曾國藩由于情報失誤，導致主力水師部隊陷入太平軍的包圍圈。在太平軍凌厲的攻勢下，湘軍落荒而逃。當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湘軍往后潰逃時，曾國藩盡失威顏，面如死灰，縱身投入水中。

就在這時候，章壽麟從坐船后艙奔出，跳進水里，將曾國藩救起來。曾國藩已存“以死報國”之心，再次跳水，又被章壽麟救起。

章壽麟不但水性大，力氣好，還會隨機應(yīng)變。他編了一個謊言安慰曾國藩，說湘軍在湘潭大破敵軍，請曾國藩重整旗鼓，不要尋死。

章壽麟當時也是曾國藩的幕僚，才20來歲。在曾國藩出兵靖港之前，他和當時同為曾氏幕僚的陳士杰、李元度商議，認為以曾國藩的性格來看，如果此戰(zhàn)失敗，必定以死殉國，不愿偷生。而曾國藩又堅持要打靖港，還不讓幕僚隨行。于是章壽麟偷偷隨軍出戰(zhàn)，藏在曾國藩的船尾，相機行事，以防不測。曾國藩對此毫不知情。果不其然，事態(tài)的發(fā)展全在幾個幕僚的預料之中，曾國藩命不當絕。后來的歷史大家都知道了，曾國藩以書生犯大難，屢敗屢戰(zhàn)，歷時十年，終將太平軍鎮(zhèn)壓。章壽麟救了曾國藩，可以說是改變了歷史。李元度就感嘆說：章氏“援一人以援天下，功在大局不淺”。

曾國藩的輕生之舉，遭到了時人與后人的非議，當然也博得了同情。連同后來的湖口自殺，有人懷疑是作秀給下屬看，好激起將佐的斗志。比較一致的看法是，靖港自殺是真心的，氣急敗壞，顏面無存，不愿偷生。曾國藩的父親也聽說了兒子自殺的事情，寫信訓斥兒子：殺敵報國，不僅僅為守衛(wèi)鄉(xiāng)土，兵事有利鈍，你若出湖南境而戰(zhàn)死，隨處可死，若死于湖南，將不為你哭泣!曾父的信令人肅然起敬。

三

有趣的是，曾國藩后來飛黃騰達，對章壽麟這位救命恩人，卻并沒有特殊的報恩或者關(guān)照之舉。對此，連曾國藩的父親都看不下去了。他給兒子寫信說：“章某，國士，宜善視之?！彼€托曾家塾師馮卓懷帶話給曾國藩。李元度也旁敲側(cè)擊提醒，曾國藩只是茫然說，他是我患難之交，怎么會忘記。然而章壽麟終其一生，不過官至江蘇泰州知州而已。要知道，后來曾國藩受封一等毅勇侯，總督兩江，權(quán)傾朝野，其門生故吏遍天下，而章壽麟可以說就在眼皮底下做州官，卻終無升遷之事。

那時候，章壽麟就在曾國藩手下?lián)沃h。如果曾國藩要報答他，完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甚至，以曾國藩的身份和地位，根本就不需要親自出馬，只需要稍微向朝廷暗示一下，章壽麟立即官運亨通，青云直上。

然而，曾國藩好像完全忘了章壽麟的存在。一直到曾國藩病逝，章壽麟都只是一名區(qū)區(qū)知縣。曾國藩甚至沒有對章壽麟說過一過“謝”字。世間刻骨寡恩之事，莫過于此吧。

曾國藩病逝后，章壽麟感覺自己的仕途徹底沒指望了，便告老還鄉(xiāng)，徹底退出官場。在途經(jīng)靖港時，他還畫了一幅畫《銅官感舊圖》，還寫了序。章壽麟很謙虛，說：曾國藩天生就是要平定這場大亂的，這是天命。就算自己不救他，他也不會死，總會有人救他。

章壽麟的姿態(tài)很高。李元度卻不這么想。李元度說章壽麟“不言祿，祿亦弗及”。意思是，他不想報答，這報答真的就沒來。李元度這是諷刺曾國藩的寡情。

四

作為主要當事人之一的李元度，自然是很有發(fā)言權(quán)的。他在《題銅官感舊圖》中高度評價章壽麟的救人之功。然后為章有大恩于曾國藩而不得報的遭遇鳴不平。說湘軍中自將領(lǐng)以至販夫走卒大都飛黃騰達，而獨獨章壽麟?yún)s只做了二十多年小官。李元度以介子推“功不言祿”的典故，暗諷曾國藩像晉文公一樣寡恩少情；又引用“曲突徙薪”的成語，表達對章壽麟不得為曾國藩座上客的可惜。李元度私下揣測，曾國藩可能并非不想報恩，但是假如曾國藩一旦要報恩，提拔他做大官，那就是明目張膽地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如此一來，那他此前的憤而投水、以死報國就有作秀之嫌了。無奈之下，只得將章壽麟晾在一旁。

另一位當事人陳士杰，向我們透露了一個細節(jié)：曾國藩經(jīng)靖港之敗之后，將弁冒稱救曾之功者，所在多有，而真正的大功臣章壽麟，卻“殊無言也”。然后感慨章之浮沉困頓，大概是命運作弄。順天府尹梁肇煌說，章君不在曾國藩過世之前作此圖做為進身之階，而在曾故去之后發(fā)懷舊之感，其不與人爭進取之心，可以想見。

當時左宗棠正在湖南巡撫駱秉章處做師爺，在靖港戰(zhàn)后的第二天早晨，爬繩子翻越出城門緊閉的長沙城，到曾國藩船中看望。他責怪曾國藩自殺是不義之舉，曾瞋目不語。在近三十年之后，左宗棠在《銅官感舊圖序》中，以其雄才大略設(shè)想，若曾國藩當時死于銅官，則蕩平東南，剿滅太平軍，并不能說繼起無人，隱隱有自當之志。不過他也認為，事情之成敗，生命之長短，都由氣運決定，非人力所為。而人，更應(yīng)該尊重內(nèi)在神明即精神世界，外在形軀與事功，非所計也。至于曾國藩于章壽麟“不錄其功”，正是因為他已經(jīng)參透了得失和生死，所以左宗棠不贊同以章壽麟手援之功為最大的說法，用介子推來比擬，是不妥當?shù)摹?/p>

卞寶第也為《銅官感舊圖》作序，他不同意章壽麟浮沉牧令中是命運乖舛的說法，官無所謂大小，但得造福于民、自行其志就可以了。曾國藩不以拯己之功為個人之功勞，而是看成公事：章壽麟也以拯曾為拯天下，所以不居功。既然是公事，也就不存在報私恩了。此二君的度量非等閑可比，他們的作為，也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了。

晚清狀元張謇為此做了篇《施報說》，說有求回報的小人之施，有不求回報的大人之施，章氏之施“厚且遠”，當屬大人之施。而受人之施而不報，再怎么也說不過去。甚至還舉了連動物都知道報恩的例子，來強調(diào)曾國藩未報恩的不可理解。他轉(zhuǎn)述某人的觀點說曾國藩終成大功，便是對章君的回報。不過他自己也覺得這種說法近乎腐。

袁克文在《題銅官感舊圖》中寫道：“報恩天地傳和紀，修史江湖有定評。終古長留圖卷在，何須浪作不平鳴?！逼脚c不平，都過去了，定評卻不見得有。青山依舊，人事早非。左宗棠“一死生、齊得喪”的境界一般人達不到，畫家姜筠的詩講得好：死生成敗須臾事，總在先生感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