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建

北方人把媽媽的媽媽叫姥姥，南方人卻把媽媽的媽媽叫阿婆。在我的記憶里，最初認識的就是阿婆。

還不記事的時候，媽媽就是干部，成天跑東跑西，于是，阿婆就把我?guī)У洁l(xiāng)下養(yǎng)。

阿婆的家鄉(xiāng)在山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有許多板栗樹和毛竹。

阿婆總是牽著我的小手，走在噠噠的石板路上。有時，還背著我，趟過潺潺的溪水，給我講點山里的事。

阿婆從民國走來。在她中年的影像中，依稀能看到少女時，著一襲藍色旗袍，襯著漂亮白晰臉蛋的模樣。她的開明總伴著舊式的封建殘余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

在她秀氣的腳上，依然能看到裹足的印痕。三寸金蓮是那個朝代好看的象征。她嘿嘿一笑，“好看了也好疼喲”，于是不待成形，她就放足。

阿婆會燒菜，總燒我喜歡吃的竹筍紅燒肉。菜沒燒好，卻滿屋飄香，饞得我拿手就抓。這時，阿婆就一個巴掌打來，罵我是“討債鬼”。到了吃飯，又忙不迭給我挾筍挾肉。

有時候，我不好好吃飯，挑肥揀瘦，她就罵我刁嘴，就大喊，“雷公公呵”。這“天打五雷轟”的雷公公一喊，就把我震住了，就又開始吃了。后來，我有了女兒，只要她不聽話，我也模仿阿婆的嗓音這么一喊，沒想到還真管用。

阿婆家有一口大鍋，是專門用來洗澡的。里面放一個小木凳，鍋底下燒著柴火，滾燙的熱水冒著騰騰的熱氣。就這樣，倆人赤身裸體淹在里面。她抱著我，顛過來倒過去，邊洗邊罵，這里臟了，那里有泥了。我也邊洗邊叫，水燙得直往鍋上爬。

阿婆講迷信，常給我講偷生鬼的故事。說她年輕時生了七個娃，有兩個丫頭是給偷生鬼給偷走的。我不信，她卻講得活靈活現(xiàn)。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帳子沒關(guān)嚴?！拔业氖侄挤旁谛〖一锏纳砩希赏瞪砼苓M來，還是把她們給偷走了?！? data-s="300,640" data-type="jpeg" data-src="http://dingyue.ws.126.net/2024/0408/ba9edf9bj00sbkylc0035d000no00vkm.jpg" data-origin="http://dingyue.ws.126.net/2024/0408/45b7ff33j00sbkyla0035d000no00vkm.jpg" data-ratio="1.3342175066312998" data-w="" data-original-style="null" data-index="2" _width="374px" src="http://mmbiz.qpic.cn/mmbiz/u3NZsCrlc2X3nzHR2KtkEx1iaHYpQghvSZAGicJMBoVOjlOTQ7ppst4ic0Cl15dBsT3E404H67mQFGwwC0h48wdHw/0?wx_fmt=jpeg" __sec_open_place_holder__="true">

后來，我就當真，只要夏天睡覺，就不自己地看看帳子是不是沒關(guān)嚴。生怕那偷生鬼再來。大了后，我問我媽，是不是有這回事。我媽說，“你聽她的，她講迷信，哪來的偷生鬼?！鞭D(zhuǎn)而又說，“死了兩個不假，那是你阿婆不小心，手壓在孩子身上太長了，讓她沒了氣?！?/p>

那時阿婆也就五十上下，但她卻早早地把自己的壽材準備好。我清楚地記得，堂屋里擺放一口長長的一頭大一頭小的棺木。黑漆漆的，四圍都鑲著圓中帶條的金色圖案。我知道那是裝死人用的，有些怕。心想，阿婆還沒死，怎么這么早就準備好這個可怕的東西啊。

阿婆叫我不怕，人都要死的，早準備，好。

她的壽材她每年都要找人漆上一遍，這樣保存得長久。于是，我對壽材產(chǎn)生了好奇。她就叫人把棺蓋打開，我一看，里面存著稻谷。接著她又趁我不備，把我舉起來往里放。直嚇得我兩腿直蹬大聲喊叫。這時，她卻嘿嘿一笑。

一天,天剛斷黑，我還在外面瘋，阿婆就可著勁地喊：“小建唉——回家吃飯喲......”，那拖著長長的尾音，像是唱歌一樣。小伙伴們也就跟著學，我就不高興了。煩阿婆不該在外面出我的丑。這時，阿婆就一邊轟那幾個小淘氣，一邊拽我回家。一用勁，我跌了一跤。于是，阿婆心疼得不行。只見她從地上撿起一粒小石子，放在我的耳垂后，一邊抖動一邊又喊我的小名，“不怕噢——不怕?！闭f完，就把那小石子甩得老遠。她說，這樣，那鬼不敢來了。

我知道阿婆喜歡我，可我還是犟著不愿她每次找我回家時的那個拖腔。

要上小學了，阿婆就把我送到城里來。

我們下了長途車，阿婆就叫了一輛人力黃包車，到了家門口，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高興地迎到面前。我直往阿婆身后躲。阿婆說：“來，躲么事喲！快喊媽。她是你親媽呵。”

媽？對我來說，沒有一點印象。在我的心里，我只有阿婆。喊媽，我張不開嘴。

媽媽很失望。阿婆就怕傷了媽媽自尊，說，“不怪小家伙，他認生喔?！眿寢屵B連搖頭，“不自己帶就是不一樣?！?/p>

盡管回到媽媽的身邊，但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是不愿意叫媽。媽媽沒完沒了地工作,幾乎很少看到她。自然有了距離，自然生得很。我們?nèi)匀桓⑵胚^。

阿婆重男輕女，我是獨苗，因此就格外偏心眼。有好吃的，不給女的，專給男的。使姐妹們很不高興。有時媽媽打我，也是阿婆跑過來護著。而受寵的我，也就總顯得不講道理了。

阿婆有個嗜好，隔三岔五就愛喝個小酒，也就是一小杯。我喜歡看她吃酒的樣子，端起小酒盅，微微瞇著眼，“咝——”地一聲,抿一小口。于是，臉就紅撲撲起來。微醺著，她的話也就多了。就又開始給我講鬼的故事。一般這時講鬼，都是高興的鬼，一點不怕，我也愛聽。

阿婆還有一個習慣，過生的時候要吃一只全雞。而且，別人是不能和她分享的。即便是我這個她喜歡的外孫子，也是一樣。每到這個時候，她就吃獨食。開始，我搞不懂，怎么阿婆到過生的時候就不喜歡我了呢。只見她一邊吃一邊告訴我：“你不曉得，過生時，只能一個人吃，要不就不補了。”更使我好奇的是，她吃完雞后，要把雞骨頭一點不剩地用土埋起來。有一次，她看著饞貓一樣的我，她實在忍不住了，就撕下一個雞腿遞過來，生氣地說，“討債鬼！你也不是不曉得兩個人吃就不補了。”

有時，我也惹阿婆生氣。一不高興了，就用竹竿，挑起她的鞋子，在空中悠來蕩去。這時，她又嚇唬我：“討債鬼喲，這是要死人的呵?！边@又把我給嚇住了，趕忙放下鞋子乖得不行。

每到陽歷年或是正月十五，我們都作興給阿婆磕頭。每到這個時候，她又嘿嘿一笑，眼睛笑出了一道縫。

到了我要當兵的那天，家里的人來送我，叮囑了許多這個那個。我卻全然聽不進去。我只向站在遠處的阿婆看去。她朝我招招手，沒有一句話，卻依然像往日一樣親切慈祥。她老了，走不動了。我的心里不禁涌來一陣酸楚。其實，在我心里，此刻最想的是和她老人家說上一句話。

到了部隊，每次寫信回家，我都會想到阿婆，都要給阿婆寫上幾句寬心的話。

有一年，媽媽生病，部隊批準我探家。媽媽的病使我著急，但我最急切地還是想看到阿婆。

久別重逢，阿婆高興得不得了。她問這問那，還摸著我說，“你怎么臉上長籽籽啦？”（籽籽就是青春豆），然后又風趣地說，“你也該討老婆了。什么時候也把她帶回來我看看?！闭f完，她從荷包里拿出了一個手帕，小心地一層層打開。那是她的私房錢，她說要去買兩包好煙把我吃。我說不用。沒想到我臨走的時候，她竟買了兩個當?shù)氐穆轱炋禺a(chǎn)送給我。看著麻餅，我心里很難受，那用粗紙包的麻餅，是她的一顆心哪。

這，是我最后和阿婆在一起的光景。

后來，我被借調(diào)在外寫戲。戲里有一個人物老太太，盡管戲份不多，但不知怎么，寫著寫著竟寫到了阿婆。

突然有一天，接到家里來信，說是阿婆去世了。我呆楞楞地杵在那里半天緩不過神來。

阿婆不在了，她的故事也隨著那個時代遠去。但，那個舊時代的故事，卻永遠地，永遠地在新一代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