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建筑埋住了商人們的一切，證件、財產(chǎn)甚至生命?！拔液枚鄸|西還在里面。”漫天塵霧里，有人念叨著，又迅速被另一個聲音遮?。骸板X重要還是命重要？”

文丨

新京報記者叢之翔 左琳 趙敏 彭鏡陶 秦冰

實習生 武亮亮

編輯丨楊海

校對丨劉軍

?本文4830字閱讀10分鐘

翡翠行業(yè)流傳著這樣的說法：中國大陸賣1萬元的貨，在緬甸曼德勒只需要4000元，而在緬甸帕敢礦區(qū)這個數(shù)字會繼續(xù)下降一半。把生意搬到曼德勒——一座連接著緬甸北部翡翠礦區(qū)與中國消費市場的樞紐城市，成為很多中國玉石商人的大膽選擇。

常常一大早，他們就聚集在當?shù)刈畲蟮聂浯涫袌鼋菫?，坐在成千上萬顆晶瑩的玉石中間，賣家爭搶著拉生意、買家討價還價，普通話和緬甸語夾雜在玉石碰撞的叮咚聲中，直播鏡頭里那些飾品泛出的柔和光芒，也照耀著商人們的財富夢想。

他們還需要一個安全、交通便利且便宜的落腳點，這讓一公里外的Win Star酒店變得格外搶手。

國內(nèi)外的訂房軟件顯示，酒店建成于2015年。起初它只是一棟白色外墻的五層樓房，后來又向西擴建了兩棟，外墻刷成粉色，三棟樓從內(nèi)部互相打通。再后來，酒店又加蓋了兩層鋼結(jié)構(gòu)板房——房間太緊俏了，“如果上午空出一間房，不超過一天，就有人再次入住?！币晃蛔粽f，3月28日7.9級地震發(fā)生時，百分之九十的房間都住了人，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是中國人。

起初，持續(xù)三四分鐘的搖晃只是讓最西邊的一棟歪斜，幾分鐘后，再次襲來的晃動讓中間那棟直接下陷一層，在尖銳的警報聲中，酒店招牌碎在底部，灰塵四散，傾斜的那棟樓再也支撐不住，徹底塌了下來。

破碎的建筑埋住了商人們的一切，證件、財產(chǎn)甚至生命。“我好多東西還在里面。”漫天塵霧里，有人念叨著，又迅速被另一個聲音遮?。骸板X重要還是命重要？”

Win Star酒店3棟在地震后變成一堆廢墟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金色的夢

到緬甸做玉石生意是場豪賭。

河南人趙陽干這行已經(jīng)十多年了，之前這個“80后”退伍軍人承包過景區(qū)、開過飯館、扛過包，偶然一次接觸到翡翠，連續(xù)幾年都賺了錢。他開始組建團隊，請來主播和剪輯，擴張生意版圖，但新冠肺炎疫情和緬甸的戰(zhàn)事讓這些都歸于零。

“貨源斷了，云南瑞麗的市場大多是以次充好的假貨，后來大家都不愿意花大價錢買翡翠。”趙陽算了算，每件最多只能賺幾百元。頂著一身債務，他來到了曼德勒，投靠當?shù)匾粋€中國翡翠商的團隊，成了主播，靠賣貨抽成賺錢，每月只有5000元人民幣底薪，但只要做到頂尖，月收入就有幾十萬元人民幣。

某種程度上，曼德勒就像是塊等待開墾的富饒之地，吸引著國內(nèi)的翡翠商人。 36歲的云南大理人熊佳鑫就是其中之一，2024年年初，他和同齡好友周華一起來到曼德勒，周華專賣翡翠珠串，他專賣戒面（鑲嵌在戒指上的寶石）。

每天早上五六點，角灣玉石市場還沒開門，外面站臺上就擠滿了礦區(qū)來的緬甸人擺攤賣原石，翡翠商們要趁這個時候來回挑選。等到市場開放，他們就會走進這個迷宮般的空間，穿過攥緊手電探照玉石的同行們，也會路過一些加工車間，男孩們叼著煙，坐在飛速旋轉(zhuǎn)的機器前打磨。到了自己的檔口，他們打開攝像頭開始直播，為顧客實時選品、議價，喧囂聲會持續(xù)到下午三四點，一天的交易結(jié)束，人群逐漸散去。

曾經(jīng)繁華的玉石市場 受訪者供圖

在熊佳鑫的短視頻賬號里，他拍攝了新店一角，白色貨架還是空的，但屢次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驗、積累的資源和敢于觸碰陌生領域的勇氣，讓他的收入超過了大多數(shù)從業(yè)者。

他足夠坦誠，還收了幾位同行徒弟，3月20日，他帶著徒弟們從國內(nèi)一起到了緬甸收貨。

其中一位徒弟趙茜告訴新京報記者，她跟著師傅到緬甸，是想學習選料，做更精品的翡翠，賺更高的利潤，之前在瑞麗只能收別人從緬甸拿來的成包翡翠，接觸不到質(zhì)量更好的貨，當她向熊佳鑫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對方?jīng)]有收取任何學費。

和無數(shù)曾在曼德勒停留的中國玉石商人一樣，他們住進了Win Star酒店。

危險的夢

在酒店包月租房是中國玉石商們的共識。

相較于其他民宅，Win Star酒店距離當?shù)刈畲蟮聂浯涫袌鼋菫持挥幸还镒笥?，供電充足，樓下的大型燃油發(fā)電機不停運轉(zhuǎn)；房費也算合理，20多平方米的房間，月租金只需2500元左右人民幣?！皼]幾家酒店能做到?！币晃蛔粽f。

“最重要的是，住這里不會有當?shù)剀娋S意進屋查房?！币晃粊碜栽颇系挠袷倘私忉?，如果當?shù)剀娋训經(jīng)]有相應證件的翡翠原石會罰款，罰多少看心情。除了這些，他們還要小心夜里身邊飛馳而過的摩托車，以防手機和背包被奪走。

在Win Star酒店，他們不必擔心這些。這里是他們的住所、辦公室兼?zhèn)}庫，而生意是唯一需要操心的事。

可因為地震，安全的住所成了一片廢墟。

廢墟中的Win Star酒店招牌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3月28日恰逢曼德勒的拜佛節(jié)，也是當?shù)厝说墓?jié)假日。作為緬甸宗教氛圍最濃厚的城市之一，數(shù)不清的佛塔和寺廟坐落城市的各個角落，學生、工人和背著玉石在角灣討生活的伙計們，都會放下手中的事，前往寺廟祈福，角灣玉石市場也會關門。

不用像往常趕早到市場，這天商人們可以睡個懶覺。周華打算吃完午飯去附近的寺廟逛逛，熊佳鑫則在盤算著次日收貨和出貨的策略。當?shù)貢r間中午12點左右，他們聚在Win Star酒店3棟6005房間準備點外賣，同在的還有熊佳鑫的兩位徒弟和另一位同行。

在異國他鄉(xiāng)，同行之間都會互相照應。湖北商人胡亮說，他在3月25日前往曼德勒的飛機上，偶遇另外三位中國玉石商人，雖然來自不同省份，但不論在哪兒，大家都會關心彼此。他本打算住在Win Star酒店，但又覺得這里房間小，條件不夠好，便換了一家，和朋友們分開。

地震發(fā)生時，胡亮正在野外看大象，躲過一劫。6005房間的五個人，周華、熊佳鑫、趙茜和另外兩人就沒那么幸運了。

趙茜只記得天花板忽然間大塊崩塌，自己猛地從高空墜落，身體和建筑發(fā)生了劇烈的撞擊，之后便暈了過去。

周華背對著緊鄰2棟的墻壁，劇烈的晃動讓他無法站穩(wěn)，他伸展雙手，撐住兩邊的墻，卻還是被甩得向后仰倒。隨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右手不知何時抓了根方鋼。

“這不是房間里會有的東西?！彼銎痤^看，上方竟然是天空?！斑@面墻挨著2棟，不可能有窗，除非2棟消失了?！笔聦嵣?，是他所在的3棟被晃得裂開，向西傾斜。當晃動停止時，兩樓間距離最大處超過了兩米。像拍動作電影一樣，周華的半個身子懸在缺口，距離地面20多米。

驚慌中，他看到熊佳鑫的腿受傷了，腿部綁著枕巾、背著包，和徒弟在裂口旁一邊打電話求助，一邊喊救命。

樓外的人看見了他們，可還沒來得及反應，又一次劇烈的晃動襲來。歪斜的樓體徹底塌下去，圍觀者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壓進廢墟里。

多名住戶稱，Win Star酒店頂部兩層為后期加蓋的鋼結(jié)構(gòu)板房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破碎的夢

這棟樓里，有些人跑了出來，比如4層的住戶楊鳴。

他發(fā)現(xiàn)兩棟樓裂開后，平時隱藏的逃生樓梯露了出來，便立刻沿著樓梯下樓，跑到2層時，劇烈的晃動再次開始，他毫不猶豫地跨到2棟，繼續(xù)沿著另一側(cè)的樓梯逃跑，最終獲救。

還有住在3層的毛毛——第一波地震過后，他感覺房子雖然還在搖擺，強度卻有所減小，他們毫不猶豫地跑向樓梯，卻發(fā)現(xiàn)樓梯已經(jīng)消失。情急之下，他們和同層的八九個人找到一個破損的門板，互相搭手抬到隔壁樓的窗口，順利逃了過去。

6層的住戶牛哥沒來得及跑，他蹲在墻角，只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和一段迅速下墜的失重感，再醒來時，已經(jīng)在酒店倒塌后的磚瓦堆里了。但因為樓層高，他在廢墟上面的部分，僥幸爬了出來。

樓外的人看到樓中的幸存者 受訪者供圖

周華同樣失去了意識，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手還可以動。他一點點掰碎壓在胸口的三片石膏板，呼吸慢慢順暢起來，接著，他用右手挖出空間，以便舒展擰巴的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熊佳鑫的一名徒弟在呼救，很快，廢墟外也傳來搜救聲。

“救救我！”周華立刻用緬語大叫，他看到切割機作業(yè)時的火花，接著，一名救援人員將他左側(cè)的空間清理干凈，把他救了出來。此時已是當?shù)貢r間29日凌晨2點多，距離地震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大約12個小時。

在這期間，附近的居民都趕來救援，還有不少僧人穿著拖鞋，跪在廢墟上用手刨挖。

趙茜被埋在廢墟上層邊緣，很快就被救了出來，但雙腳韌帶被砸斷，腿上纏上了厚厚的石膏。

熊佳鑫沒能活過來，他的遺體被抬上車拉往太平間，在中國生活的家屬沒法迅速趕到曼德勒，只能拜托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遺體的人幫忙把骨灰?guī)Щ丶摇?/p>

周華接受不了這位好友的突然離開，在他眼里，熊佳鑫仗義、很拼，也有膽識，是最佳的合作伙伴。上大學的時候，熊佳鑫就琢磨承包其他學校的食堂，結(jié)果被騙了十幾萬元，他借花唄、刷信用卡，最終靠父親賣掉家里的一頭牛還債。

但熊佳鑫沒有被打倒，嘗試過多個項目后，他投身翡翠市場，憑借人脈從緬甸人手中拿貨。周華和他在這時認識，兩人在合作中建立起信任，是生意伙伴，更是兄弟，最后熊佳鑫從他手上拿價值十幾萬的翡翠都不用押金。

只是，好友和他“財富自由”的夢一同被掩埋了。

趙茜的雙腳打了石膏 受訪者供圖

失去生命的還有一個重慶女孩——手腕上戴了串紫羅蘭翡翠珠，胳膊附近有大片血跡，大量重物壓在她身上，難以清理。

趙陽覺得珠子眼熟，但想不起是誰，他用手機拍下這個畫面，全網(wǎng)尋人，直到那人的家屬找來，請他幫忙處理后事?？吹綄Ψ桨l(fā)來的照片，這才想起來是剛來不久的主播，脾氣潑辣爽快，說話時總是一拍對方的肩膀：“哥，我給你說……”

趙陽沒有與她說過話，但依舊清晰記著她的聲音，“洪亮、有力，那種女漢子的感覺?！?/p>

胡亮聯(lián)系不上飛機上遇到的湖南朋友，只能等在廢墟旁邊，期待著奇跡。他和其他人一樣到處打聽，現(xiàn)在救出了哪些人、長什么樣子、有什么特征?！皝淼臅r候我們四個一起，不能把人家丟下，是死是活都要看到這個人?！钡罱K奇跡沒有出現(xiàn)。

在當?shù)卣ㄔO的最大的醫(yī)院曼德勒中心醫(yī)院，這樣的逝者有上百位。太平間的醫(yī)生告訴新京報記者，地震后的兩天里，他們接收了260多具尸體，相當于平時一個月的總數(shù)。他們的傷情各式各樣，他會將死者五官清理干凈，讓他們體面地離開。

震后，玉石市場外的站臺上已經(jīng)沒有擺攤的原石商人，部分災民在此暫住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失落的夢

地震后的多天，趙陽都堅持趴在廢墟上刨挖，父母命令他立刻回家，他沒有聽，只想能做些事，哪怕只是再多找到一個人。

妻子發(fā)來視頻，5歲的兒子瞪著大眼睛，問他腿上的傷好了嗎，他的眼淚瞬間流下來。在當?shù)厝A人翡翠商會的幫助下，3月31日下午，趙陽離開了曼德勒，前往仰光回國。

牛哥的護照和翡翠全都埋在了廢墟里，但他還顧不上，臉上有許多血跡，后背有多處外傷，被救護車送到醫(yī)院縫合創(chuàng)面。他的朋友把他接到家中，請了私人醫(yī)生幫他消炎殺菌，“醫(yī)院人很多，醫(yī)療資源根本不夠用?！?/p>

新京報記者也從曼德勒中心醫(yī)院了解到，地震后醫(yī)院急缺藥物，醫(yī)生列出了近百種急需的醫(yī)用物品和藥物，包括止血帶等常用品。不少傷者到醫(yī)院打吊瓶，他們睡在簡易的急救床上，占滿醫(yī)院里的草坪。

玉石市場附近的足球場，部分中國翡翠商在震后住在這里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云南人阿浩和朋友跑上危樓，搶救出手上的一批原石，但裝著兩年多賬本的保險柜抬不下來，讓他格外心疼。

3月31日早上，Win Star酒店的住戶們圍到廢墟邊。他們指著里面，講著物品有多珍貴。有人在中間棟的房間里放了幾億緬幣，有人哭喪著臉，樓里還有他們的戶口本和身份證件。

毛毛的護照也被埋在里面，因此無法坐飛機回家，也無法住酒店，只能找到親戚借住。

3月31日，住戶老陳撤離曼德勒，來到了仰光，和多數(shù)酒店幸存者一樣，他和直播團隊的護照、翡翠，全被埋在廢墟里，身上只有一張Win Star的酒店房卡，上面標注著酒店的地址、電話、郵箱、網(wǎng)站以及內(nèi)部照片。

照片上，這家酒店寬敞明亮、設施完好，夜晚燈火通明——光是這一點，已經(jīng)足夠讓住客們忽略它裝修老化等缺點?，F(xiàn)在它坍成一堆，白色的招牌斜搭在前面。

（應受訪者要求，除熊佳鑫、趙茜外，文中其他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