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人對火鍋的執(zhí)念是潛意識的，哪怕天氣回暖，蟲鳴初響，鍋底還是要滾。點單時，幾乎沒有人會跳過“九尺鵝腸”這一項。涮一把顫巍巍的鵝腸，看它在“七上八下”中蜷起、變脆、入味，再浸入油碟，裹上蔥花香菜，一口下去，彈韌噴香。

很多人不知道，“九尺”并非對鵝腸尺寸的夸張修辭，而是它的產(chǎn)地名稱——四川彭州市下轄的一個鎮(zhèn)。或許對“彭州”這個地名還很陌生，但這并不妨礙我們與它其實早就有了一種默契的連接。

彭州，距離成都僅一趟20分鐘的動車，總帶著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分寸感：這里是古蜀文明的發(fā)祥地；生長于此的天彭牡丹是陸游筆下的“蜀中第一”；沃土孕育出的物質(zhì)富饒，調(diào)出了“蜀中之味，雖田野小食，亦極精巧”的吃食講究，鮮香麻辣于爐火邊起步，又飄入市井與人間。

彭州不算是流量熱地，卻總在需要逃離時浮現(xiàn)出來，這個縣城自帶一種恰好在生活邊上的自由感。

彭州位于成都平原與龍門山的過渡帶，一半平原，一半山地，地貌結(jié)構(gòu)本身就帶著起伏的張力。

北部的龍門山主峰太子城海拔4816米，常年白雪掛在山脊線上，是成都平原難得能望見雪的近山。在古人眼中，它是“天梯”，是《山海經(jīng)》中“彭門”所指的貫通南北的天然山隘。往南走，海拔陡然下落至489米的烏鴉堰一帶，田疇開闊，水網(wǎng)交織，一馬平川的壩子在眼前鋪開。豪邁的落差將彭州勾勒為一城兩面：云深山重，沃野千里，各占一半。

遙望彭州城區(qū)

湔江作為彭州最早的地理軸線，自北向南穿城而過。它發(fā)源于龍門山銀廠溝的紅龍池，一路蜿蜒而下注入彭州的另一條水系——沱江。《華陽國志·蜀志》所載的“魚鳧田于湔山”即指湔江發(fā)源地一帶。彭州這方水土，自古就在古蜀國的版圖上，鴨子河畔三星堆的驚鴻一現(xiàn)讓彭州在古蜀文明研究中成為不可繞過的文化錨點。

1959年，彭州竹瓦街發(fā)現(xiàn)一處青銅器窖藏，共出土青銅器21件。四川博物院的“鎮(zhèn)館之寶”西周象首耳獸面紋銅罍就出土于此。其形制厚重，雙耳作象首，器身浮雕獸紋，粗獷中見精巧，兼具力量感與神秘性，是早期蜀地禮器中極具代表性的一件器物。

四川博物院的“鎮(zhèn)館之寶”西周象首耳獸面紋銅罍

青銅器窖藏的發(fā)掘正好補上了古蜀文明譜系中一塊關(guān)鍵拼圖，也讓彭州以另一種方式，被寫進了從三星堆通往金沙、十二橋的文明路徑之中。

若說彭州的山水是這座小城的筋骨，那人文遺跡便讓這里有了可以娓娓道來的故事。用“一城山光，半城塔影”形容彭州再適合不過。小城以北有著一座外形酷似吳哥窟的佛塔，它始建于東晉年間，被唐玄宗賜名“龍興寺”后，名稱一用就是1300多年，這在中國寺廟里還算是少見的。

彭州龍興寺

佛塔歷經(jīng)風(fēng)雨與地震，早已岌岌可危。如今所見，是1993年重建后的模樣，耗時三年呈現(xiàn)了今日一座主塔、四座隅塔的格局。塔身參考印度菩提迦耶的大菩提寺，又糅合了川西精致典雅的建筑審美，整體恢弘又充滿細節(jié)。塔底設(shè)有地宮，供奉釋迦牟尼真身舍利，是全國僅有的19座舍利塔之一。

去龍興寺那天正值寺中牡丹盛開，才知道雖然今年是首屆禪院牡丹花展，但寺中與天彭牡丹早有淵源。《彭縣志》中記載，唐代高僧來蜀修行，在丹景山永寧院種植牡丹作入藥，普度眾生。從此彭州廟觀廣植牡丹。如今龍興寺內(nèi)牡丹的種植面積占了寺院的四分之一。

彭州龍興寺塔

進門時偶遇一位掃地僧，竹帚均勻劃過青苔，沙沙作響，比任何穿透飛檐的晨鐘都更接近禪意。出門時眼下盡是枝頭正濃，瓣瓣生春。佛家的一片慈云與牡丹的花影搖曳相映成趣，好一個“花中有禪，禪中有花”的獨特意境。

若說龍興寺高聳的塔身是彭州一處“被看見”的地標，那坐落在桂花鎮(zhèn)的三圣寺可算是一處“被找到”的秘境了。寺廟的前身，是三國時期“奇才”張松的府邸。劉備當年就是憑著他繪制的一張西川地圖，才得以順利入蜀。幾經(jīng)修繕，才有了今日三圣寺的模樣。

彭州三圣寺

初見寺廟山門的印象是：掩在一片金絲楠木后，頗有幾分古韻。寺內(nèi)的排布講究，盡顯園林審美之妙。全木結(jié)構(gòu)的普賢殿，以斗拱承頂、柱基承重，它那近乎天壇的圓頂造型，放在川內(nèi)也是獨一份。

形似天壇圓頂造型的普賢殿

中軸線上的漢白玉塔與粉白玉蘭相對而立。雖然這次到訪錯過了玉蘭的花期，但不難想象來年三月，春風(fēng)一起，花影掃塔身時的暗香浮動。

圓通寶殿屋頂以鎏銅覆面，金光熠熠；殿體施朱描彩，沉穩(wěn)中不失華美。殿側(cè)幾株羅漢松、五針松和黑松錯落點綴，看似無心實則有序，疏密之間，恰到好處地與建筑構(gòu)景相融。還有櫻花、繡球、楓葉和梅花，有的倚塔而植，有的藏于檐下，自成四季畫面。

很多游客探訪三圣寺是為了見到李白筆下“樹深時見鹿”的場景。寺院里的幾頭梅花鹿由僧人喂養(yǎng)，不同于某些景區(qū)的“打卡動物”，這些鹿是廟宇日常中一份靜默的慰藉，更添了些許靈性。鹿苑藏得巧，小路悄悄藏在進入寺院主路旁的木屋下，還真容易錯過。有人抱怨“鹿”難找，到底還是路難找！

三圣寺里的梅花鹿

早就聽聞了彭州的白鹿鎮(zhèn)，我對它的印象是極具反差的存在。一個充滿中式意境的地名，但卻以普羅旺斯風(fēng)情為藍本建了各種帶有拱形花窗、白色立柱、尖頂、馬卡龍配色的歐式建筑。聽上去很像縣城的一個套路。來了這兒才發(fā)現(xiàn)白鹿鎮(zhèn)確實與法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1860年，土生土長的法國人洪廣化帶著好奇和熱忱來到了彭州的白鹿鎮(zhèn)，想在這里創(chuàng)辦一所神職學(xué)院。他的后生繼承其愿，自1895年起，歷時十三年建成了如今的白鹿上書院。

始建于清光緒年間的白鹿上書院

去往上書院的路上還有個小插曲。過白鹿河時，一座斷橋吸引了我。它的原貌是一座傳統(tǒng)的中式雙孔石拱橋，但因為2008年的大地震只留下了橋體的一半了。誰能想到這座橋的設(shè)計者，竟是百年前一位名叫魚霞松的法國傳教士。如今當?shù)厝四醯胤Q它為“中法橋”。

過了白鹿河，不遠處就是上書院。它的布局很嚴謹，典型的中軸對稱建筑：哥特式的教堂位于中軸線上，兩側(cè)則是帶有中式民居風(fēng)格的學(xué)堂與宿舍。整體看去，是一座圍合式的“口”字形中式院落。面對著樓中央，兩條西洋風(fēng)的弧形樓梯，優(yōu)雅舒展，打破了整體的肅穆感。

白鹿上書院的建筑細節(jié)@李作樂

上書院面朝白鹿河，四周由高大的石砌院墻環(huán)抱。院墻外據(jù)說有當年神父種下的柏樹,如今已參天成林。蜀地山水中藏有這樣一處百余年的歐式建筑，多少還是會覺得有點恍惚，也難怪曾成為香奈兒廣告的取景地。

走上二樓，中央的拱門上寫著拉丁文“Seminarium Annuntiationis”，本義為“苗圃”或“播種地”，又引申為“培養(yǎng)人才的地方”。正對應(yīng)了上書院的另一個名字：領(lǐng)報修院，四川天主教成都教區(qū)的神職學(xué)院。如今川內(nèi)五大教區(qū)的不少主教、神父，都是從這里走出的。

走在回廊間，正好陽光斜灑進來，一切斑駁痕跡都鍍了層柔和。空氣里微微浮著塵埃，在丁達爾效應(yīng)下閃著很細碎的光，像是現(xiàn)實和神圣之間被悄悄接通了片刻。

白鹿上書院的光影變換@李作樂

說起吃這件事，彭州的姿態(tài)始終是慷慨的。這里擁有西部最大的農(nóng)產(chǎn)品集散地，產(chǎn)過很多出圈的蔬菜。早在清代《彭縣志》中，就曾特意提到彭州的蒜薹。這份“產(chǎn)地自信”仍在延續(xù)：敖平川芎、九里埂紅海椒、天臺山秋蓮花白……一茬接一茬，從田埂到集市，從雨潤交易中心到家家戶戶的餐桌上。

這里甚至還有一間“種子銀行”，保存著兩千多種種子，像一艘靜默的諾亞方舟，為未來留住味道的源頭。

未來科幻感十足的種子銀行@炒米糖開水

不光是“園蔬之地”，川味的發(fā)揚與傳播也繞不開彭州。許多川菜名廚的手藝啟蒙都與這里有關(guān)。

天府名廚黎云波年輕時，一有空就騎車幾十里回彭州集市，看那些老師傅怎么翻鍋、怎么下料。這份對手藝的執(zhí)念也是很多彭州味道的起點——油燙鵝煮水時要“敞鍋煮”，不能“悶鍋煮”；軍屯鍋魁講究“三翻六轉(zhuǎn)”，周樂全家的還要用香水井的水和面，再添點豬板油起酥增香；酸辣豬手要一筷子夾起來，能看到筋肉輕顫才算到了火候；胡子兔則從選兔到風(fēng)干、入鍋，每一道工序都藏著三代人的講究.....真是把大師的認真糅進了家常味里。

彭州特色美食油燙鵝@昔又白

彭州有很多民間美味，一半靠山水饋贈，一半靠“嘴巴刁”給慣出來的，一鎮(zhèn)一道好菜。比如九尺鎮(zhèn)，在川外人眼里可能更熟悉“九尺鵝腸”，但在川內(nèi)人心中，這里勾魂的是板鴨的香。得益于湔江水網(wǎng)的滋養(yǎng)，九尺鎮(zhèn)的地下水資源充沛，據(jù)說掘地就能挖到清冽泉水。四里八鄉(xiāng)的鴨子常年游弋于水中，吃足蟲草浮游，肉質(zhì)自然沒得說。

還未進鎮(zhèn)，熏香已搶先一步飄來。道路兩旁鴨子順著脖子成排掛起，皮亮油潤，或煙熏、或鹽鹵，香氣撲鼻。過去制作板鴨只是為便于保存食物，沒想到先民的智慧竟成了今日的美味秘籍，如今九尺更被譽為“板鴨之鄉(xiāng)”。板鴨店多了自然難選擇，看著做法還都大同小異，隨便問問本地人，指的那家多半沒錯。

彭州九尺鎮(zhèn)的板鴨@安靜不安靜

生板鴨帶回家蒸上一輪，切開就是油汪汪一盤，下酒剛剛好；鹽鹵的熟板鴨則現(xiàn)切即食，挑一只光澤紅亮的，老板手起刀落，利索成塊，帶骨的那部分最是精華。等天氣一熱，彭州人便往龍門山鎮(zhèn)的小魚洞跑了，這里夏季的平均溫度才二十多攝氏度，還有“懸崖崷崪處，噴薄濺蓊茸”之景可以避暑納涼。但讓人惦記的還是那口冷水魚的鮮！

得天獨厚的條件養(yǎng)出了魚肉的鮮嫩、無腥味、自帶甘甜的特點。產(chǎn)自小魚洞的冷水魚多達50種，而一尾魚就可以被當?shù)貜N師翻成30多種花樣來，要不說四川人是好吃嘴兒呢。最簡單的做法，是把剛撈出的魚片成幾乎透明的薄片兒，蘸點山葵醬油，一口下去直接鮮翻天靈蓋！當然也能嗆、能炸、能煎、能涮?？傊耙霍~多吃”，是把冷水魚從頭到尾的鮮美安排得明明白白。

蜀國人在彭州生活時，早就懂得“閑觀人間煙火色，慢品萬事歲月長”。這樣的景致，一直延續(xù)到了今天。彭州不張揚，卻豐盈；不喧鬧，卻講究。它是一座成都邊上隨時可抵達的安逸，如果你也在找生活的尺度，彭州剛好合適。

策劃 / 悅游編輯部

編輯 / Oliver

撰文 / 李悅Jeanette

圖片來源 / @李作樂、@炒米糖開水、

@昔又白、@安靜不安靜、視覺中國

版式設(shè)計 / CNT ARTRO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