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

復旦大學教授，人文學者

今天我們最大的迷惘是什么呢？就是我們什么都尊重，我們什么都想實現(xiàn)，但是在所有的尊重里面，我們到底選擇什么？我們能不能做到心之所向，身之所往？這就是個選擇困境。

所以迷惘是個好事情，我今天最怕碰到不迷茫的年輕人，覺得生活很好，吃飽穿暖，啥事沒有，那就過不出這一代人應有的、這種生命重新打開的價值。

30種活法

2025.03.30 北京 | 一席少年

大家好，我是梁永安。今天想跟大家聊一聊活法的問題。

為什么有這個問題呢？這是我們中國新一代人的幸福，上一代人沒有這個余地。余華寫的《活著》里就是一個在生死線上、在溫飽線上掙扎的人。而今天我們終于來到了活法時代。從條條大道通羅馬，變成出了羅馬路條條。

到底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我感覺我們今天最缺的就是活法，有太多的統(tǒng)一性。每年學校都派我在新疆招生，招生的時候，一看學生的志愿，都集中在那些所謂的熱門專業(yè)，都是覺得以后可以有好工作、好生活，而且經(jīng)常是父母做決定。所以我們今天的活法是嚴重不足。

我最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做了個歸類，其實面向未來真的要細分的話，可以有幾百種活法。但按照它的大類來分析的話，大概有30種。今天我就想要講講6種我們需要仔細體會的活法。其中一種就是探索者。

探索者

陌生是青春最好的朋友

我們看愛爾蘭作家托賓寫的長篇小說《布魯克林》。書中的女孩艾麗絲從一個偏僻的愛爾蘭小鎮(zhèn)，經(jīng)人介紹跑到紐約去了，之后來到了布魯克林。從紐約曼哈頓，過了唐人街，過了布魯克林大橋，就是布魯克林。布魯克林主要是兩個族群，一個是愛爾蘭人，一個是意大利人。

艾麗絲到布魯克林之后，看到那些年輕的愛爾蘭姑娘們都在忙什么呢？忙著參加晚上的舞會。她們參加舞會是干什么？就是想遇到一個可以托付的男人，所以她們是活在很久遠的這么一個傳統(tǒng)里。

但是艾麗絲到了紐約之后，就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不是這回事。紐約這個工商大城給她打開了視野，她發(fā)現(xiàn)在這個城市里面，在一個現(xiàn)代分工里面，人必須要勞動，而且同時必須通過學習性達到專業(yè)化勞動，這就是一個細化的分工社會對人的要求。

所以艾麗絲每天晚上都去學會計課程，她堅持不懈，最后變成了愛爾蘭姑娘里面唯一一個拿到會計證書的。證書這個結(jié)果其實不重要，最重要是改變了她的這種生命感。學習給她帶來了一種不斷的欣喜，又帶來了難度，人都是在突破難度以后，內(nèi)心深處才會有一種真正的松弛感。我們很多人追求松弛感，卻沒有一種很好的攀登的勞動，那個松弛感只不過是一種消費而已。

所以艾麗絲在面臨愛情的時候，跟別的姑娘就大不一樣。她很欣賞那種很有勞動性的樸實青年。她很漂亮，有很多人追求她，但是她最后選擇了一個意大利裔的藍領(lǐng)管子工，托尼，因為只有勞動過的人才能體會勞動之美。艾麗絲自己也沒想到會做這樣的選擇，但是勞動給了她自尊，而不是去依附，她希望兩個人在今后的勞動里面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樸實的生活。

所以在全球化的背景里面，我們怎么生活，我們在尋求什么？這種探索打破了原來各種各樣的局限，我想這就是探索的價值。面對未來的時候，當沒有一個現(xiàn)成答案的時候，就特別需要探索。

你們那么年輕，在探索過程中肯定會遇到陌生。但是我要告訴大家，就我的體會，陌生是青春最好的朋友。你打開窗戶每天看到的都是新的，在這種不確定中有一個很自由的成長，不是被僵硬地劃定的，這也是艾麗絲為什么熱愛這種生活的一個緣由。

頓悟者

她忽覺天高地遠，陽光燦爛

還有一種生活、一種活法，它是頓悟者的活法。所謂的頓悟者，就是經(jīng)過峰回路轉(zhuǎn)、山重水復，突然一個瞬間才知道，“哦，原來我是誰”，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生活。我讀英國作家毛姆的長篇小說《面紗》的時候，就特別有這個體會。

書里的女主角凱蒂，25歲還沒有未婚夫，她很焦慮，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最后她嫁給了瓦爾特，跟著他去了香港。為什么？因為她在英國實在覺得太孤獨了。

她并不喜歡瓦爾特，但是她忽然發(fā)現(xiàn)，跟瓦爾特結(jié)婚是個解決方案。愛情一旦變成一個問題，按照解決問題的方式來解決，就特別容易陷入迷途，她的本心就被有意無意地壓制住了。

到了香港之后，她遇到了一個官員，是個風月老手，凱蒂內(nèi)心深處有一團火從來沒有實現(xiàn)過，一下子就陷進去了，最后才知道是一場空。后來她又跟著瓦爾特去了廣西，最后瓦爾特為了救患鼠疫的人們死掉了，而且瓦爾特一直沒有原諒她曾經(jīng)出軌。

而此時，凱蒂實際上有變化了。她離開了這個有鼠疫的地方，去了香港，然后再回英國的時候，就在這船上，凱蒂忽覺天高地遠，陽光燦爛。就在那一瞬間，她才明白自己從來沒有愛過瓦爾特這個男人。

人一輩子要明白自己，真的非常不易。為什么這本小說叫《面紗》？人生在精神上就是一重又一重面紗，但若沒有這一重又一重的曲折，也不會有為了那一瞬而付出的生命里形形色色的滄桑。所以生活有時候不要怕出錯，也許你的命運就是要去經(jīng)歷這些，我想這也是未來我們要有的一種勇氣。

迷惘者

我們什么都尊重，

我們什么都想實現(xiàn)。

還有一種是迷惘者的活法。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實際上青年很迷惘，為什么上一代把我們派到前線打仗？都是年輕人，本來可以坐下來喝杯咖啡，結(jié)果你死我活。所以海明威在巴黎的丁香園咖啡館里狂寫了幾個星期，寫出了《太陽照常升起》，寫的就是流浪。

書里的年輕人杰克，他有個女朋友叫勃萊特。杰克上前線后中了炮彈，整個機體損傷了，兩個人不可能再有什么親密關(guān)系，這一下子未來就毀滅了。怎么辦呢？杰克開始狂放地到處去奔忙，參加各種狂歡節(jié)等等，一切價值都不要了，原來的傳統(tǒng)都不要了。

所以《太陽照常升起》這本書上面的題字就是“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當時一位美國作家斯泰因，她就講，“你們對什么都不尊重，你們總是喝得酩酊大醉”。

但是我們中國青年的情況不太一樣。中國青年是父母把你辛苦養(yǎng)大，農(nóng)業(yè)社會的那種溫情把你托舉出來，所以我們今天的年輕人，潛意識里面有大量的農(nóng)業(yè)社會的東西，知識里邊又有大量未來社會的東西?，F(xiàn)在和傳統(tǒng)很奇特地糅合在了一起。

今天我們最大的迷惘是什么呢？就是我們什么都尊重，我們什么都想實現(xiàn)，但是在所有的尊重里面，我們到底選擇什么？我們能不能做到心之所向，身之所往？這就是個選擇困境。

所以迷惘是個好事情，我今天最怕碰到不迷茫的年輕人，覺得生活很好，吃飽穿暖，啥事沒有，那就過不出這一代人應有的、這種生命重新打開的價值。

怎樣在迷惘中去認清自己、在迷惘中選擇？就像一個人學攝影，一開始拿起相機覺得什么都想拍，到最后才知道，原來某些東西是自己最關(guān)切的，是從小內(nèi)心受過壓制，內(nèi)心有短缺、沒實現(xiàn)的，然后在這個世界上它跟我最有共鳴，那么我就把一生投進去。因為人生很短，一生只能做一件事。

?♀? 漫游者 ?♀?

我認識了世界。

那么還有一種活法是漫游者的活法。漫游者是什么呢？我們古代社會其實是不能容納漫游者的。一方面，農(nóng)業(yè)社會到處都一樣，都是種地的，漫游沒有什么價值，半部《論語》治天下，你看《論語》，你就知道天下的道理，都一網(wǎng)打盡了，所以不需要有漫游者。

而且我們還特別講“春種秋收”，那個“收”特別重要，就是你最后收獲什么。像中國古代，我們對知識分子的要求就是“立言、立德、立功”，要有所立，有所實現(xiàn)。

而漫游是個過程。支撐它的核心價值是什么呢？是過程哲學。常有學生來問我，我到底要不要考研呢？我說你要想清楚一個問題，一種方式是，我這輩子到70歲的時候，守著大房子，有豪車，我很幸福，一輩子就在一個地方“吭哧吭哧吭哧”地內(nèi)卷奮斗。

還有一種方式，就是我走遍世界，風風雨雨，在陰晴風雨里邊，我這一生充滿了喜怒哀樂，走過了冷暖。我70歲的時候手里沒什么錢，住得也很簡陋，但是任何一個時刻我都能有大量的回憶，我都覺得我真正打開了我的生命，我認識了世界——這又是一種價值。

這兩種價值都很寶貴，一個人不可能分成兩半，讓兩種生活都實現(xiàn)。從中國歷史來看，我們特別缺漫游者。在未來，你的幸福感就是“我漫游了世界”。

你看加拿大作家馬特爾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李安導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個電影就很重要了。為什么叫派呢？這個名字特別講究，其實π一般的應用都是3.14。大家都活在3.14里面，差不多就行了。但人的自由在哪里？在于與眾不同，與眾不同在3.14之后，比如說3.141592，后面這一大串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幾萬億的小數(shù)點了。

我們現(xiàn)在有80億人，這些小數(shù)點裝得下每一個人。你有沒有這個能力去經(jīng)歷這個世界？無窮無盡的世界，萬事皆有可能。未來世界最缺的是什么呢？是差異性，一個人在社會的價值就是你跟別人有什么不同，你能講出不同的故事。全世界都說有白天鵝，你能看見黑天鵝，你能有這么多屬于你的東西，這就是你的自我。

自我不是先定的，而是經(jīng)歷形成的。這個漫游就有一種很大的內(nèi)在的尺度，就是一個人生命的展開。

單純者

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還有一種活法就是單純者的活法。單純，太不容易了。美國作家辛格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一個猶太作家。他寫了本短篇小說叫《傻瓜吉姆佩爾》。

吉姆佩爾是個被收養(yǎng)的孤兒，有點弱智。大家覺得他將來要有個手藝吃飯，就讓他去學烤面包。因為估計他將來就是單身一輩子，不太可能結(jié)婚，而烤面包需要夜里上班，如果有妻子有孩子，就不太適合值夜班。

沒想到他學到十八九歲，突然一個長老來找他，說有個姑娘特別愛他，要跟他結(jié)婚。是誰呢？后來說是艾爾卡，鎮(zhèn)上有名的漂亮姑娘。艾爾卡怎么會想跟他結(jié)婚呢？他萬萬想不到，就特別高興。

結(jié)婚三個月以后，艾爾卡就要生孩子了。吉姆佩爾盡管有點弱智，他也覺得這個太快了一點，他就說為什么三個月就生了？艾爾卡就罵他了，“上帝看了圣母瑪利亞一眼，馬上就生了，我這還算慢的”，吉姆佩爾一聽，“對呀對呀”。然后跟她一起過了二十年，生了六個孩子。

最后艾爾卡生重病要去世了，去世以前，她告訴吉姆佩爾，“吉姆佩爾，真對不起，這六個孩子一個也不是你的”。吉姆佩爾很善良，很單純，就說“不要緊，我以后好好地待他們，你放心去”。 艾爾卡去世后，吉姆佩爾就繼續(xù)烤面包，養(yǎng)這六個孩子。

突然有一天晚上，吉姆佩爾正烤著面包，他腦子一下跟正常人一樣了，他忽然覺得很屈辱，所有的人都在騙他，他決定報復大家。怎么報復呢？把一塊烤好的面包撤掉，然后重新和面。和面的水是什么呢？一部分是水，一部分是他的小便。他要懲罰這個世界，他要讓大家每天吃小便面包。

吉姆佩爾正干得起勁，這個小便面包沒想到味道還挺香，結(jié)果艾爾卡的幽靈突然出現(xiàn)了跟他說，“吉姆佩爾，不能這樣做，這是下地獄的事情，我到了那邊才知道，人什么都能欺騙，就是不能欺騙自己”。 艾爾卡把吉姆佩爾震住了，他一下子又回到了傻瓜狀態(tài)，就是一種單純的狀態(tài)。他趕快把小便面包撤掉，重新烤了面包——這是他烤面包以來烤得最香的一爐。

所以什么叫善呢？善良是我們面向未來最大最大的力量，單純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實我們善，就是為別人考慮多一點，在今天這個講究利益的時代，善特別不容易，為社會去貢獻一份擔當。

這個看起來是有點傻，可能要吃不少虧。但是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最大的智慧。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能活得內(nèi)心充滿溫度，這是作為人的存在最寶貴的部分，但這也是最容易流失的力量。

一個正常的人，他要考慮經(jīng)濟理性、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得失感，很容易在這里面算來算去。我們今天不是講算法嗎？但是到底算什么？有時候反而被算法給拖進漩渦里面去了。

所以我們今天的青年，如何去面對未來？我們有多種活法，但活法絕對不是消費主義的，活法絕對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

下一步，整個社會會涌現(xiàn)出大量的不同的東西，我們中國青年文化特別活潑、特別活躍。我們不要枉為青年，我們不要過早地格式化。活法就是我們對自身靈魂的這樣一種托舉，就是我們生命的一種尊嚴。

除了今天提到的6種，我們還有很多活法，有模仿者的，有彷徨者的，有獨立者的，有旅行者的，有反思者的，有純善者的，也有占有者的等等，有追求本質(zhì)的活法、追求快樂的活法、追求幸福的活法、追求自然的活法、追求真愛的活法、追求平等的活法、追求自然的活法、走出媚俗的活法、以惡對惡的活法……形形色色。

在未來，我們的青年要比別人多一種胸懷，要比時代多走0.5米。這0.5米是方向性的，很不好走，但是我們要有新活法。我們的生命現(xiàn)在有了這個歷史條件，我們不再被溫飽拉扯，我們終于有了這樣一種歷史的空間去探索、去打開。這也是我們今天這一代人的幸福。

我今天就想跟大家來分享這種心情，然后我們一起面向未來，一起去創(chuàng)造一個充滿活力的、有豐富多彩的活法的這樣一個新的社會。

好，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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