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動作冒險游戲《歸唐》發(fā)布先導(dǎo)預(yù)告片，在24小時內(nèi)創(chuàng)下過千萬的播放量。其熱度，足以與昔日的《黑神話：悟空》比肩了。據(jù)悉，游戲以晚唐名將張議潮領(lǐng)導(dǎo)的沙州起義等真實歷史事件為背景，玩家需要扮演張議潮派遣的信使，穿越三千里荒漠向長安報捷。

而《歸唐》更顯難得之處在于：它所依托的“沙州歸唐”故事，遠非家喻戶曉的《西游記》。知曉這段塵封歷史的國人，寥寥無幾。游戲創(chuàng)作者當(dāng)初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卻毅然決然地選擇拂去歷史的塵埃，講述這個冷門的、震撼人心的故事。

“沙州歸唐”的故事很長。它可以從公元842年，吐蕃末代君主達磨贊普遇刺于邏些城（今拉薩）大昭寺開始講起。達磨贊普的殞命，標志著雄踞高原兩百多年的吐蕃王朝正式步入終章。這場由禁佛運動引發(fā)的血案，如同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釋放出吐蕃積壓已久的社會矛盾?！缎绿茣芬浴暗卣鹆?，水泉涌，岷山崩”的災(zāi)異記載，為這個崩潰中的王朝奏響最后的挽歌。

贊普去世之后，吐蕃各方勢力頃刻陷入無休止的權(quán)力爭奪。天災(zāi)頻仍，人禍橫行，民生凋敝。正是在這場撕裂舊秩序的風(fēng)暴中心，一段蕩氣回腸的漢人歸唐傳奇悄然孕育。

王朝崩塌

亂世中的歸唐火種

達磨贊普（799-842）一生沉湎酒色，身后僅余一遺腹子。野心勃勃的王后（非遺腹子生母）為攫取最高權(quán)力，竟抱養(yǎng)其侄兒（據(jù)《新唐書》），并公然命名其為“永丹”（意為母親堅持認定的），旋即擁立這個年僅三歲的孩童為君。

外戚專權(quán)激起舊臣憤慨，他們主張擁立贊普遺腹子或宗室子弟。吐蕃大相（相當(dāng)于宰相）為報先贊普恩德，非但不拜幼主，更在朝堂之上拔刀剺（lí）面，慟哭而出。此舉徹底激怒太后，她在憤怒中悍然下令誅滅大相全族。朝堂人心，自此渙散。

內(nèi)政潰亂，邊疆必危。盤踞渭州隴西的悍將論恐熱，趁機召集部眾，慷慨陳詞道，值此國難，當(dāng)舉義兵，“天道助順，功無不成”！他迅速拉起萬余大軍，自渭州撲向吐蕃腹地。吐蕃朝廷急遣八萬大軍陳兵洮河，欲一舉殲滅。怎料論恐熱極擅攻心，他厲聲斥責(zé)吐蕃將帥：“天神使我舉義兵誅不道，爾屬乃助逆背國邪！”敵軍一時惶惑，遲疑不戰(zhàn)。與此同時，論恐熱趁機指揮輕騎涉水強攻，竟以寡敵眾，大獲全勝。

然而，實力暴漲的論恐熱很快就露出了自己的狐貍尾巴。所謂“舉義兵誅不道”，不過是他攫取私利的幌子。他自封“國相”，揮師西進，所到之處，燒殺擄掠，尸橫遍野。論恐熱的殘暴，為日后的“沙州歸唐”埋下了伏筆。他欺凌的對象多為手無寸鐵的平民與奴隸，吐蕃的這類人在漢史中被稱為“末”，而當(dāng)時唐朝大臣的一份進表中寫道：“末百姓本是河西、隴右陷沒子孫。”可見，被吐蕃征服的唐朝子民，社會地位低下，接近于“末”，也因此成為論恐熱肆意屠戮的對象。

論恐熱一路燒殺搶掠，公元843年，終于遭遇平生的宿敵——一位看似懦弱、世代公卿之后的名將：尚婢婢。

書生名將

點燃歸家的星火

尚婢婢為人寬厚，酷愛讀書，一派溫文爾雅。這副書生模樣令論恐熱嗤之以鼻。是年六月，他親率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撲向尚婢婢。大軍行至河州一帶時，忽然，狂風(fēng)驟起，電閃雷鳴，瞬間震斃軍中牛羊駱駝數(shù)百。論恐熱心頭一緊，下令暫緩行軍。

尚婢婢也很識時務(wù)地向論恐熱示弱，他派人給論恐熱部隊送去犒勞的禮品，還親自寫了一封信，信中說自己不過一介書生，資性愚僻，怎敢與論恐熱的大軍抗衡，感激他的不殺之恩云云。此信令論恐熱飄飄然。他得意洋洋地對諸將說：“婢婢唯把書卷，安知用兵。”甚至半開玩笑地許諾，等自己奪了王位，一定會讓尚婢婢當(dāng)宰相，否則他“坐之于家，亦無所用也”。

殊不知，這位“無用書生”早已暗藏殺機。他表面俯首帖耳，暗里卻調(diào)兵遣將，精準預(yù)判了論恐熱的退兵路線，提前埋下四萬伏兵。待敵軍深入埋伏圈，再施計誘最終以逸待勞，大破賊軍。彼時恰逢暴雨傾盆，河水暴漲，《新唐書》載：“大風(fēng)雨，河溢，溺死者眾，恐熱單騎而逃?！?/p>

僥幸逃脫的論恐熱變得愈加暴戾，“既不得志，尤猜忍殺戮”，而尚婢婢也非百戰(zhàn)百勝。這場各方勢力角逐的奪權(quán)戰(zhàn)爭竟綿延數(shù)十年，吐蕃大地烽煙遍地，生靈涂炭，統(tǒng)一的王朝自此四分五裂。

權(quán)力斗爭的漩渦中，永遠沒有所謂的單純幼稚之人，尚婢婢某種意義上卻稱得上厚道，目睹論恐熱的暴行，他慨然對境內(nèi)漢人道：

汝輩本唐人，吐蕃無主，則相與歸唐，毋為恐熱所獵如狐兔也！

尚婢婢的這聲呼喚，徹底點燃了無數(shù)漢人心中歸家的火焰。

張議潮畫像

英雄舉義

高舉歸唐旗幟

公元848年，瓜州（今敦煌），一位名叫張議潮（799-872）的漢人身披鎧甲，手執(zhí)利刃，率眾鼓噪著闖入吐蕃府衙。壓抑已久的漢民紛紛響應(yīng)，吶喊震天。吐蕃守將魂飛魄散，倉皇逃竄。瓜州由此光復(fù)。

張議潮（當(dāng)下多作張議潮，但《資治通鑒》《新唐書》等史書中為張義潮），瓜州本地人氏，《張淮深碑》贊其“俠少奇毛，龍驤虎步。論兵講劍，蘊習(xí)武經(jīng)”。堪稱一代雄杰。收復(fù)瓜州后，他馬不停蹄，又以雷霆之勢連克甘、肅二州。

張議潮是出奇兵獲勝的，但由于彼時的他兵力終究有限，下一步何去何從，是擺在他面前最棘手的難題。身為漢人，無論情感所系還是現(xiàn)實考量，他亟須得到大唐朝廷的認可與支持。他審時度勢，決心立即遣使長安，向皇帝表明心跡。

張議潮謀慮深遠。在派遣使者向唐朝獻捷的同時，他也派人向吐蕃稱臣。這種兩頭討好的策略，并非騎墻之舉，相反，是極其務(wù)實的高明策略——畢竟，他占據(jù)的瓜州等處，名義上仍是吐蕃屬地。大中三年（849），吐蕃朝廷敕授張議潮為瓜州節(jié)度使。于是，他也順勢與尚婢婢建立了合作關(guān)系。

尚婢婢的存在，基本粉碎了論恐熱西進一統(tǒng)吐蕃的美夢。但尚婢婢也非常勝將軍，史載其曾在河州敗于論恐熱。公元850年，糧盡援絕的尚婢婢率殘部三千余人，倉皇退往甘州西境。深得民心的他，即使在敗退途中，論恐熱的士兵也紛紛倒戈投奔。

惱羞成怒的論恐熱親率五千精騎追殺，行至瓜州地界，卻驟然止步。學(xué)者推測，使其忌憚的，正是張議潮的漢人軍隊和尚婢婢殘部組成的聯(lián)軍——一支他不敢輕視的力量。

尚婢婢此人，有才智而無大野心?！缎绿茣逢P(guān)于他的記載，終結(jié)于公元850年的“就水草于甘州西”。而論恐熱，則繼續(xù)著他瘋狂的暴行。他轉(zhuǎn)而劫掠鄯、廓等八州，所過之處，凡是遇見平民，青年男子全部處死，老人與婦女則割掉鼻子或者砍下雙腳，“五千里間，赤地殆盡”。

張議潮曾經(jīng)分別向吐蕃及大唐的方向派出兩隊使者，那奔赴中原的使者，就不得不穿越由論恐熱制造的恐怖地獄。

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

赤膽忠魂

奏響“歸義軍”的長歌

張議潮遣使歸唐的難度極大，但史書對此僅有寥寥數(shù)筆記載。《新唐書》云：“以部校十輩皆操挺，內(nèi)表其中，東北走天德城?！?/p>

關(guān)于這句話，后世有不同的解讀。一說張議潮派出十隊人馬，成員涵蓋漢人、本地部落百姓、粟特人，以及勢力強大的僧人集團，他們代表了沙州地區(qū)的主要勢力。另有學(xué)者認為，“十輩”乃指十名精干勇士。這十人的領(lǐng)頭人名叫高進達，他們將奏表藏于木棒（梃）之中，繞開大道，潛行密赴長安。

無論十隊抑或十人，此行艱險，九死一生。持“十隊說”者認為，赴中原途中，十支隊伍中的九隊皆埋骨荒野，唯有高僧悟真一隊歷盡艱險，抵達唐朝要塞天德軍城；“十人說”學(xué)者則依據(jù)敦煌文書《天德軍奏狀》殘卷中“六人奉河西地圖”“謹遣定遠”等清秀字跡，推斷十人僅有六七名使者幸存。

天德軍奏狀殘本，上面依稀可見“六人奉河西地圖”云云

萬幸，奏表終達天聽。唐宣宗李忱最終順利見到了這些遠道而來的忠誠使者，宣宗盛贊張議潮的忠勇：“關(guān)西出將，豈虛也哉?！睘榧为勂涔?，當(dāng)即擢升其為“沙州防御使”。其后，張議潮奮力收復(fù)更多的失地，并派遣更高規(guī)格的使團赴長安覲見?；实鄹衅渲琳\，“俄號歸義軍，遂為節(jié)度使”，批準建立歸義軍，并任命張議潮為第一任歸義軍節(jié)度使。

皇帝付以信任，張議潮報以赤誠。公元851年，他派遣自己的親哥哥張議潭入長安朝貢，張議潭不僅獻上歸義軍攻取的十一州地圖，更以己身為人質(zhì)，長留長安，彰顯歸唐之志。公元867年前后，張議潭病逝于長安。這時，年屆六十九歲高齡的張議潮，毅然束裝東行，代替兄長入朝為人質(zhì)。此時的歸義軍雄踞西北，他本人已經(jīng)完全具備裂土稱王的實力。此舉，只為昭示對朝廷的耿耿忠心。

張議潮麾下無數(shù)無名英雄，則長駐西北邊陲，他們以滿腔熱血捍衛(wèi)民族尊嚴，拱衛(wèi)國家一統(tǒng)，“使西邊永無揚塵之警”。唐朝皇帝也許未曾預(yù)料，這支被稱作“歸義軍”的隊伍，生命力竟如此頑強，直到唐朝滅亡也未曾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延續(xù)近二百年。

時光如流，歲月如歌。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但張議潮與歸義軍將士那向著故國長安、踏碎玉門關(guān)風(fēng)雪的歸家步履，當(dāng)永銘史冊；其忠誠義烈之音，足以穿透千古，在華夏邊塞的星空下長鳴不絕。

文并供圖/老談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微信號｜bqttfk

微信號｜bqyip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