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很多人都在努力跟上世界的步伐,同時卻又難以擺脫那種深沉而難以言喻的絕望感——除非你剛好會說德語。
人們常說,德語幾乎囊括萬物。比如“Schadenfreude”用以表述幸災樂禍,而“Zeitgeist”表示時代精神。不過,也許我們該更加熟悉另一個詞——Weltschmerz,即“世界之痛”。
這個詞最早由德國作家約翰·保羅·里希特(Johann Paul Richter)在1823年的小說《塞麗娜》(Selina)中提出。學者們用它來描述一種特殊的憂傷:這種情緒并非源于個人遭遇,而是因他人所受的苦難;并非自身的不幸,而是整個世界的不幸。這種情感貫穿于一些文學和哲學作品中,比如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以及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有評論家形容Weltschmerz是一種“對道德與現(xiàn)實世界痛苦極度敏感”的表現(xiàn)。
盡管這個詞早在兩個多世紀前就誕生了,它卻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博客文章、YouTube視頻以及各種自助手冊中,這些內容都在討論社交媒體、全球變暖、政治動蕩等21世紀常態(tài)如何逐漸侵蝕我們的集體心理健康。Weltschmerz精準地概括了我們在刷手機時,面對無窮無盡、令人不安的標題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悲傷、無力、恐懼、不信任和憤怒的混合情緒。
我們現(xiàn)在的時代精神是否確實特別容易滋生Weltschmerz,還是說這只是人類個體內在的一種情緒狀態(tài)?這一點很難說清,主要是因為關于這種具體心理現(xiàn)象的科學研究幾乎還未展開。
當然,要研究Weltschmerz,首先得給它一個明確的定義。但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德國詩人海因里?!ずD℉einrich Heine)將它描述為對“人世無?!钡某了?/strong>,認為它是一種存在主義的問題;美國作家拉爾夫·艾里森(Ralph Ellison)在其1952年的小說《看不見的人》(The Invisible Man)中似乎將Weltschmerz與代際創(chuàng)傷聯(lián)系起來,特別是作為一位美國黑人所感受到的群體苦痛。《劍橋詞典》將Weltschmerz定義為“對世界現(xiàn)狀感到悲傷與缺乏希望”;《韋氏詞典》則將其描述為“因現(xiàn)實世界與理想世界的落差而引發(fā)的抑郁或冷漠”。
這些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解釋,也讓Weltschmerz的本質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它源于悲觀還是樂觀?體現(xiàn)的是虛無主義還是理想主義?表現(xiàn)為冷漠,還是關心?
Weltschmerz最明顯的誘因,就是目睹他人的苦難。長期以來,研究表明,與遭受創(chuàng)傷的人互動,例如急救人員或重病患者家屬,可能會讓人自身也承受心理創(chuàng)傷。而更近的研究發(fā)現(xiàn),即使沒有面對面接觸,僅通過社交媒體和新聞接收負面信息,也會導致類似的心理壓力,這種現(xiàn)象有時被稱為“替代性創(chuàng)傷”或“次級創(chuàng)傷”。這說明,在當今這個任何時候都能從手機里看到世界災難的時代,Weltschmerz比過去更為常見。
另一個可能的風險因素,是人們如何建構自我感??ǖ戏虼髮W的臨床心理學家兼榮譽高級講師馬克·威廉姆斯(Marc Williams)指出,我們經歷事件時產生的情緒沖擊,與事件本身關系不大,而更多取決于我們賦予事件的意義與權重。他說:“對某人來說無關緊要的事,可能對另一個人來說格外沉重?!痹谶^去幾個世紀里,人們的社交圈通常局限于家人和本地社區(qū);而如今由于民族主義、大規(guī)模遷徙和科技進步,我們的“內部群體”——也就是我們的自我感——往往跨越國界、語言和文化。當我們的身份認同的范圍變大,我們也更容易為這些群體中的人感到憂心。
威廉姆斯還說,這種關心甚至可以擴展到人類以外的事物:“比如在氣候焦慮研究中,研究發(fā)現(xiàn)自然連結感越強、對自然世界認同越深的人,越容易產生這種焦慮?!编?/p>
從身份認同出發(fā),還能引出另一個風險因子:情緒共情(affective empathy)。它不同于“認知共情”(cognitive empathy,理解他人想法的能力),指的是你能切實感受到他人的情緒。情緒共情有助于建立人際關系,但如果過于強烈或缺乏調節(jié),就可能導致威廉姆斯所說的“情緒過載”:長時間承受他人痛苦所帶來的心理負擔。這種負擔會提高人們罹患心理疾病的風險,也可能引發(fā)Weltschmerz。
最后一個因素是“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即當人們面對與自己信念、價值觀相沖突的事實時產生的內在沖突。一項文獻綜述中指出,這種挫敗感是Weltschmerz文學與哲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之一。存在主義治療師、歐洲大陸哲學專家、紐約瓦格納學院心理學榮休教授邁爾斯·格羅斯(Miles Groth)指出,Weltschmerz這一概念之所以出現(xiàn),是因為“宗教意義上苦難不可避免的信念從西方社會中消失了”。
在中世紀虔誠基督教背景下成長的人們,通常會接受“萬事皆由上帝安排”,即便是邪惡和痛苦也被視為神圣計劃的一部分,這反而成為一種心理安慰。而后來的世代在信仰被科學所取代之后,開始將痛苦、不公與苦難視為可以避免的,因此也就變得更加難以接受。
從這個角度看,Weltschmerz可以視為“信念崩塌理論”(shattered assumptions theory)的表現(xiàn)。該理論由社會心理學家羅妮·賈諾夫-布爾曼(Ronnie Janoff-Bulman)在1992年的著作《信念崩塌:走向新的創(chuàng)傷心理學》(Shattered Assumptions: Towards a New Psychology of Trauma)中提出,認為某些創(chuàng)傷之所以深遠,是因為它們打破了人們對世界最根本的認知。即使是通過社交媒體“陰暗刷屏”(doomscrolling)間接獲得這些信息,也可能引發(fā)類似反應。
一項2024年在伊朗和美國進行的研究發(fā)現(xiàn),社交媒體上關于“挑戰(zhàn)意義”的內容,如饑荒、種族滅絕等,不僅會引發(fā)存在焦慮,還會引起“厭世情緒”——也就是對人類甚至對自己的不信任與憎恨。前者與海涅對Weltschmerz的定義一致,即對人類生存之短暫與缺陷的沉思;而后者則讓人聯(lián)想到叔本華筆下的Weltschmerz,他因對人類文明的深度悲觀,而選擇過一種禁欲與孤獨的生活。
關于Weltschmerz在臨床上的意義,有一種觀點認為,這種狀態(tài)可能只是其他精神疾病的一個癥狀——而這些疾病早已被界定清晰、研究深入。畢竟,海涅、弗里德里希·荷爾德林(Friedrich H?lderlin)和尼古勞斯·萊瑙(Nikolaus Lenau)這幾位以憂郁作品奠定了Weltschmerz文學和哲學基礎的代表人物,后來都被認為患有嚴重抑郁癥或精神分裂癥。
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心理學榮休教授托馬斯·皮什欽斯基(Thomas Pyszczynski),恐懼管理理論(terror management theory)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正在收集數據研究人們因特朗普政治生涯所產生的“心理壓力”。他認為,被研究者所經歷的可能并非Weltschmerz,而是一種“亞臨床級別的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在某些人身上甚至可能發(fā)展成真正的臨床問題。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心理學副教授亞倫·費舍爾(Aaron Fisher)則對將Weltschmerz劃為一種獨立心理現(xiàn)象持保留態(tài)度。他認為,無論在臨床還是研究中,我們應將注意力放在人們對刺激的反應上,而不是刺激本身;關注“輸出”,而非“輸入”。因此,他指出,不需要過于努力地區(qū)分“世界”“社區(qū)”或“自我”的壓力源,否則反而會事倍功半。
與之相反,威廉姆斯則認為Weltschmerz可以與其他精神疾病區(qū)分開來。他指出,臨床上的抑郁與焦慮可能會嚴重影響功能表現(xiàn),但Weltschmerz則未必如此。“它可以是一種深刻的情感體驗,卻不構成心理疾病?!?/strong>他舉例說,像氣候焦慮這類情緒,涵蓋了廣泛的情緒層面,既包含個人的痛苦,也涉及道德困擾,因此很難用傳統(tǒng)的心理疾病標準去歸類。
此外,Weltschmerz帶來的心理不適未必就是癱瘓式的——在很多情況下,它甚至可能成為一種推動力。威廉姆斯參與的一項最新研究發(fā)現(xiàn),氣候焦慮與人們“參與環(huán)保行為的意圖”之間有明顯的正相關。同樣的情況也出現(xiàn)在政治焦慮中:2023年的一項研究指出,那些在政治問題上情緒更負面的人,更有動力參與政治行動,例如志愿服務或向競選活動捐款。
至于“積極行動”是否能治療Weltschmerz,這要看具體情況。有時候,和他人一起為共同目標努力,確實能帶來歸屬感與目標感,改善心理健康。但也有相反的例子:當這些目標非常宏大,比如結束全球貧困、促使各國政府與企業(yè)合作應對氣候變化時,如果進展緩慢,人們可能會陷入更深的無力感,反而加劇原本想緩解的絕望情緒。
另一方面,Weltschmerz也可以通過“退隱”來緩解。這正是哲學家叔本華采取的方法——他堅信世界的問題根深蒂固且無解,于是成年后的大部分時間都選擇與社會保持距離,自我隔離。如今,叔本華式的“療法”依然存在,只不過形式變得更現(xiàn)代:包括身體上的離線生活,尤其是數字排毒(digital detox)。研究表明,遠離社交媒體那些不斷推送負面內容的算法,確實能帶來明顯的心理益處。但這種策略也存在道德上的困境——當我們卸載TikTok、關掉晚間新聞時,等于對那些仍在受苦的人視而不見。而那些苦難深重的人,根本沒有這種“暫時關掉世界”的特權。
在臨床實踐中,最有效的Weltschmerz應對策略,是在“參與”與“抽離”之間找到平衡——既要在有可能時采取行動,又要清楚哪些事情超出了個人的控制范圍。紐約“真實生活心理服務中心”(Authentically Living Psychological Services)創(chuàng)辦人、專門研究存在焦慮的臨床治療師辛西婭·肖(Cynthia Shaw)就這樣解釋:
“最難的部分,是在‘承認現(xiàn)實’和‘情緒癱瘓’之間找到一條線?!碑敱粏柕皆撊绾卧诓槐硹壍赖滦拍畹那疤嵯绿幚鞼eltschmerz所帶來的痛苦時,她說,“你不能對別人說‘一切都會好的’,因為他們是對的,有些事情真的不OK?!?/p>
“但一直沉浸在絕望中也不是辦法。所以,治療的目標并不是‘修復’世界,也不是‘修復’這個人。重點不在于‘不在乎’,而在于學習‘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在乎’?!?/p>
作者:Tim Brinkhof
譯者:EY
原文:https://nautil.us/is-the-state-of-the-world-causing-you-pain-1223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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