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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政島城堡曾是巴西帝國的璀璨地標(biāo),也是巴西皇室最后一次風(fēng)光亮相之所。而今,帝國已經(jīng)煙消云散,城堡依然矗立在里約熱內(nèi)盧港灣中。
文|安梁
圖 |dreamstime、視覺中國
帝國已經(jīng)30多年未曾辦過像樣的舞會了。很難想象,在以狂歡和桑巴享譽世界的巴西,皇帝居然對舞會興味索然。直至1889年,消息傳來,一場盛大舞會即將降臨,舉國上下熾熱目光聚焦在里約熱內(nèi)盧港灣的財政島。
危機(jī)四伏的舞會
財政島城堡,是巴西皇帝佩德羅二世的得意之作,施工建造階段,這位年邁老人就曾數(shù)次登島視察,一邊愜意吸食椰汁,一邊倚靠城堡眺望海洋。
佩德羅二世
這里本是一座不起眼的島嶼,隨著19世紀(jì)中葉遠(yuǎn)洋運輸蓬勃興起,越來越多船只進(jìn)出物產(chǎn)富饒的巴西,帝國財政部長提議,在此開辟一個海關(guān)哨所,用來檢查來往貨物。于是,廣闊海天之間,一塊填海造陸的平地之上,一座石頭城堡拔地而起。尤其是那座中央塔樓,足以俯瞰港灣全景,也能讓過往船員一眼望見?;实凵類鄢潜さ男蹨啔馄?,只是遺憾它太過實用與簡樸,未能彰顯帝國威儀。金口一開,帝國官員們即刻著手改造,中世紀(jì)哥特建筑的尖拱與彩色玻璃融匯其中,頗有帝國門戶的風(fēng)采。佩德羅二世龍顏大悅,稱贊這個地標(biāo)建筑是“一顆璀璨的寶石”。
皇帝也曾是翩翩少年,也曾是舞池中央的主角。1852年,帝國上一次舉辦舞會,貴族們通宵達(dá)旦高談暢飲,皇帝則與賓客跳起一支又一支舞。但就在第二年,皇帝的妹妹死于肺結(jié)核,姐姐死于分娩并發(fā)癥。接連失去至親讓他郁郁寡歡,愈發(fā)體會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他自幼喪母,少年喪父,兄弟早夭,姐妹撒手人寰,自己的兩個兒子也先后夭折。孤獨的皇帝離群索居,寧愿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也不愿接待貴族、政要或外交官。中年以后,他似乎忘記自己貴為皇帝,將心思放在探索大千世界,茨威格在《未來之國》里稱其為“被束縛在王位上的學(xué)者與藏書家”,的確不無道理。與皇帝保持日常通信之人,不乏大文豪維克多·雨果、發(fā)明家亞歷山大·貝爾、生物學(xué)家巴斯德、哲學(xué)家尼采這樣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但皇帝膝下無子,長期疏于政務(wù),巴西帝國搖搖欲墜。
在帝國危急時刻,舉辦盛大舞會,名義上是為歡迎遠(yuǎn)道而來的智利海軍,實則暗含鼓舞人心之意。舞會當(dāng)夜,財政島城堡人聲鼎沸,島上4臺發(fā)電機(jī)全速啟動,點亮700多盞各色電燈。更令人稱奇的是,中央塔樓上的探照燈與停泊海港上的“里亞丘埃洛號”等軍艦的強(qiáng)光燈交相輝映,無數(shù)光柱掃過天空與人群,編織出舞池氛圍。打造夢幻燈光秀的,是巴西皇家海軍。不過,在那個喧囂夜晚,他們無心享樂。以拯救國家為己任的軍官和失去耐心的共和派,正在城堡角落里焦急討論國家大事。
19世紀(jì)末,帝國已是明日黃花,巴西在新舊之間搖擺不定。盡管佩德羅二世以開明進(jìn)步著稱,帝國卻閉塞落后——由于顧忌種植園主的利益,直到1888年才徹底廢除奴隸制;由于搭上咖啡繁榮的便車,幾乎錯過席卷世界的工業(yè)革命;由于過度依賴出口,頻繁淪為全球經(jīng)濟(jì)波動受害者。激進(jìn)政治家與年輕軍官渴望變革,其實也沒什么更高明的治國之策,只是將矛頭指向皇帝。佩德羅二世抱病多年,前往歐洲求醫(yī)問藥也未見好轉(zhuǎn),他們本來愿意等待皇帝不久歸天,借口帝國并無合適男性繼承人,順勢宣布建立共和國。沒承想,皇帝同意籌辦舞會,至少意味著龍體無恙,令事態(tài)變數(shù)驟生。焦慮與不滿情緒在軍隊中滋長,甚至就在舞會之前的智利海軍接風(fēng)宴上,年輕士兵高呼“智利共和國萬歲”,他們故意在“共和國”一詞加上重音、拉長語調(diào),令在場帝國官員震怒不已。軍官與政治家不再遲疑,舞會提供一個名正言順的碰面良機(jī),在夢幻光影與歡歌熱舞里,他們商定共舉大事,帝國命運已經(jīng)無可挽回。
皇帝絆了一跤
1889年11月9日晚上9點,本已喧囂的財政島上忽然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皇帝佩德羅二世登島了。軍艦鳴放禮炮,天空綻放絢爛光芒。財政島的對岸,是里約熱內(nèi)盧的鬧市區(qū),從傍晚開始,許多市民拖家?guī)Э谟肯蚰抢?,富人住進(jìn)旅館和療養(yǎng)院,窮人占據(jù)酒肆與咖啡館,姍姍來遲者只好擠在岸邊高地,遙望財政島舞會的盛景。當(dāng)聽到城堡傳來禮炮聲,一些商家也自發(fā)燃起煙火,將夜空照得五彩斑斕。
皇帝現(xiàn)身了,身穿寬大黑色禮服,胸前別著金羊毛勛章,在不少傳世照片里,都能看到佩德羅二世這身打扮?;屎笈c公主也身穿黑色禮服,倒不是皇室一族偏愛深沉的黑色,實因不到一個月前,葡萄牙國王路易斯一世離世,這位國王的母親就是佩德羅二世那位因分娩并發(fā)癥離世的姐姐。路易斯一世同樣熱愛自然與科學(xué),與舅舅擁有共同語言。巴西皇帝一度因噩耗推遲舞會,此番強(qiáng)打精神前來,多少有點心不在焉。在從碼頭登岸之際,年老體衰的皇帝一步?jīng)]走穩(wěn),絆了一個踉蹌,眼疾手快的私人醫(yī)生箭步上前扶住了。在觀者如堵的公眾場合,發(fā)生如此尷尬一幕,巴西皇帝步履緩慢,頭腦倒還靈活,立馬不失風(fēng)度地打趣道:“皇帝絆了一跤,但還沒有摔倒?!睔v史將會證明,皇帝樂觀得太早了。據(jù)說,這不是當(dāng)晚的第一個不祥之兆。皇家車隊趕往碼頭的時候,身后傳來一聲巨響,一座政府大樓頂部的帝國皇冠徽記掉落下來,在地上摔個粉碎。
城堡外墻上裝飾有皇冠標(biāo)記
不過,舞會上的男男女女,很快把兇兆拋諸腦后。那一晚,財政島城堡宛如人間天堂。舞會發(fā)出3000張邀請函,將橄欖枝伸向軍政要員和社會名流。數(shù)萬市民無緣盛宴,卻也依舊熱情奔放,在里約熱內(nèi)盧鬧市廣場上載歌載舞,遙相呼應(yīng)。受邀者早在傍晚7點就乘坐渡船登岸,穿過一座由12名海軍士兵嚴(yán)格把守的浮橋,再從當(dāng)年流行的威尼斯彩燈拱門走過,才抵達(dá)城堡腳下。城堡正門矗立一個巨大舞棚,由24根立柱支撐,其左其右各設(shè)3個舞廳,附有女賓更衣室和皇家更衣室。旁邊露臺上,伴奏樂隊一刻不停地賣力表演。
賓客們毫不費力地就能看到宴會主廳,那里鋪著紅地毯,紅天鵝絨墻面上懸掛著飾有花環(huán)的明亮鏡子,窗簾帷幔印有巴西與智利國旗,立柱上則刻著兩國盾徽。主廳中央,一張墊著綠色桌布的馬蹄形餐桌上,擺滿鍍金瓷器和珍饈美酒。在歡迎與致敬智利海軍的儀式上,皇帝送來自己翻譯的一首智利史詩,算是這個不太漫長儀式的點睛之筆。隨后,拋開外交儀式、國家危機(jī)與一切現(xiàn)實煩惱,城堡重歸饗宴與歌舞的懷抱。
銀色燭臺照耀之下,一道道美味佳肴呈遞上來,擺在糖雕城堡模型的兩側(cè)。那場舞會的菜單,至今仍可在檔案館里查到,草原鵪鶉、英式牛舌、野鴿子、冷切雞、栗子火雞等特色美味讓賓客大快朵頤。另據(jù)供貨商不完全統(tǒng)計,這場舞會消耗山羊12只、鴨子80只、龍蝦800罐、對蝦800份、各色肉雞2000余只、各色葡萄酒300余箱、啤酒1萬升、冰激凌1.4萬份、冰塊5噸。美食與美酒之間,風(fēng)情萬種的巴西美女是舞池的主角,方陣舞、圓舞和波爾卡跳了一輪又一輪,只是不見當(dāng)年舞姿瀟灑的皇帝。佩德羅二世盡量避開人群,在角落小憩,在豐盛晚宴上桌之前,就悄然退場。
帝國最后一舞
皇帝退場之后,心事重重的皇室成員也先后離席,只有佩德羅二世的外孫佩德羅·奧古斯托王子在人群之中縱情熱舞。后來,他在日記里追憶財政島舞會:“我仍記得那天夜里,所有人都在跳著舞、喝著香檳……沒有人意識到,那是我們最后一次以帝國之名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绷璩繒r分,舞會才宣告散場,宿醉醒來之后,人們重新記起帝國危機(jī),《新聞報》寫下一段意味深長的評論:“正是在財政島燈火通明、皇帝優(yōu)雅致辭、佳肴美酒如泉涌的那一夜,舊世界已悄然崩塌。在燈光剪影中,我們看到了帝國的倦容?!?/p>
城堡裝飾著華麗的彩色玻璃窗
不到一周之后,軍官與共和派逼宮。無論軍隊高層或共和派領(lǐng)袖,不是皇帝的故交舊友,就是曾受皇帝提攜,都沒有顏面和勇氣親口驅(qū)逐皇帝。最終,他們派出一個下級軍官,簡潔而生硬地通知佩德羅二世:巴西帝國不復(fù)存在,共和國取而代之。事實證明,巴西帝國是一座危如累卵的大廈,只需輕輕一推,便會轟然瓦解?;实鄄⒎侨珶o抵抗之力,但無意徒流鮮血,他坦然接受命運,踏上流亡之旅。財政島舞會,也就成為皇室家族最后一次集體亮相。
悲劇尚未結(jié)束。佩德羅二世與皇室家族登上巴西海軍派來的一艘軍艦,向流亡目的地歐洲疾速駛?cè)ァH欢?,皇帝注意到,那艘在財政島舞會上制造炫目光影的“里亞丘埃洛號”一直不徐不疾地跟在后面?;实鄄辉冈偃ゲ槊髟?,只是對隨從說道:“請告訴他們,如果這是對我致敬,我不需要,如果這是對我防范,已無必要,我再也不會返回巴西了?!彪y以揣測皇帝此刻的心情,他雖然流淌葡萄牙人的血脈,卻是唯一生于巴西的君主。
“里亞丘埃洛號”的尾隨,嚇壞了在財政島舞會跳起帝國最后一支舞的佩德羅·奧古斯托王子,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篤信,身后的巴西軍艦將會一炮擊沉皇室搭乘的船只,自己或是葬身火海,或是葬身魚腹。突如其來的亡國變故和巨大精神壓力擊垮了他,王子陷入精神失常。一路上,他疑神疑鬼,懷疑醫(yī)生謀害自己,幾度試圖跳海自盡,還意圖掐死艦長。幾天之前還站在舞池中央的王子,被關(guān)入船艙幽禁起來。抵達(dá)歐洲后,皇室四處求訪名醫(yī),連年輕的弗洛伊德都曾前來問診,卻依然未能治好王子的妄想癥。他的后半生,在精神病院度過。
皇帝流亡后,帝國的痕跡被迅速抹除,財政島城堡石雕上的帝國徽章卻意外而幸運地得以保留,提醒進(jìn)出巴西的船只,此地曾有一個龐大帝國。如今,經(jīng)歷百年世事,財政島城堡已是一座博物館,舞會那一夜,單獨占據(jù)一個展廳,講述帝國如煙花般絢爛的最后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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