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平壤倉田街糧店門口已排起長隊。金英順把藍色糧簿捂在懷里,單薄的衣衫抵擋不住早春寒風。輪到窗口時,她踮起腳尖:“麻煩多換半斤玉米面?!奔Z站職工瞥了眼她身后瘦小的女兒,抓了把黃豆塞進糧袋。這是糧站不成文的規(guī)矩——帶孩子的母親能多得些邊角料。
泡菜壇里的四季
推開大同江邊筒子樓的鐵門,整層樓都飄著酸冽的發(fā)酵香。陽臺上成排的陶甕是朝鮮主婦的勛章,每個壇子都藏著一個家庭熬過寒冬的秘密。
“春天的山野菜最養(yǎng)人。”英順從泡菜缸撈出桔梗,深紫色的根莖被辣椒染得通紅。七歲的明姬踮腳扒著缸沿,趁母親轉身,飛快叼走半根腌蘿卜。英順假裝沒看見,轉身把新領的雞蛋埋進米缸深處——那是留給兒子哲浩周末回家的。
在朝鮮,主婦們能分辨十二種海鹽的咸度。英順腌白菜時總要去南浦港背海水,她說海鹽腌的泡菜帶甜味。壇底沉著幾片蘋果干,這是去年中秋憑僑匯券換的稀罕物。當哲浩從軍?;丶遥赣H會撈出浸透果香的泡菜心,那是壇子里的黃金位置。
糧票上的刻度人生
糧店發(fā)放的配給本磨得卷了邊。成人每日700克谷物,玉米面占七成。英順的賬本記著精確換算:丈夫的定量換粗糧更劃算,兒子的學生補貼能多換二兩豆。
周四領肉的日子,隊伍格外長。窗口掛著小黑板:今日肉類配額每戶200克。英順盯著案板上的豬腿,輪到她時只剩肥膘。她小心地包起油紙包,盤算著熬成油夠吃半個月。
回家路上遇見鄰居樸大姐,她正用肉票換玉米糖。“我家小子鬧三天了?!睒愦蠼憧嘈?。英順分了她半塊豆渣餅,餅里摻著明太魚骨粉——這是婦產醫(yī)院教的土法補鈣。
餐桌上的風向標
晚飯時鋁鍋里蒸汽翻騰。哲浩的碗里堆著玉米飯,飯尖蓋著兩片透亮的肥肉。英順把煎蛋一切為二,大的給兒子,小的給丈夫,最后把蛋渣刮進女兒碗里。
“媽,您吃?!闭芎仆蝗粖A起肥肉要遞過來。
“油死了,媽不愛吃?!庇㈨樠杆贀踝⊥肟?。她面前的泡菜湯清得能照見頂燈的鐵銹。
明姬忽然從桌底掏出個紙包:“昨天老師發(fā)的營養(yǎng)餅干,我留了半塊。”被壓碎的餅干渣混著她的體溫。英順就著眼淚咽下這捧碎渣,咸澀中竟嘗出奶香。
暗流下的生機
平壤第一百貨后巷藏著真正的江湖。穿膠鞋的大嬸掀開棉被,保溫箱里碼著中國進口的蘋果。英順用攢了半年的僑匯券換三個蘋果,轉身撞見穿軍裝的稽查員,慌忙把蘋果塞進菜籃。
“別怕。”稽查員壓低帽檐,“給我留一個就行。”他掏出皺巴巴的朝元,“女兒咳半個月了?!?/p>
自由市場的暗流滋養(yǎng)著無數(shù)家庭。賣豆腐的大叔總給英順多切一角,代價是她得教他女兒中文。當哲浩帶回軍校發(fā)的牛肉罐頭,英順會煮一鍋湯分給整層鄰居。在配給制裂縫里,人情成了最硬的通貨。
重男輕女里的微光
明姬的書包總比同學鼓。里面裝著針線包和鋁飯盒——放學要去合作社幫工換雞蛋。朝鮮女孩從小懂得,書包里裝的不僅是課本,更是貼補家用的工具箱。
但英順在煤油燈下釘本子時,總往女兒本子里多夾張白紙。合作社年終獎的鋼筆,她偷偷塞進明姬的鉛筆盒。“媽,為什么?”女兒摸著锃亮的筆帽?!昂煤脤W,”英順縫著丈夫磨破的衣領,“以后去教中文。”
那晚明姬在作業(yè)本背面畫滿圖案:穿軍裝的哥哥,煮飯的媽媽,還有個小人站在講臺上——胸口別著那支鋼筆。
哲浩回軍校前夜,英順掀開最深的泡菜壇。壇底沉著醬牛肉,這是用丈夫的勞模獎勵換的?;椟S的燈光下,肉片在哲浩碗里堆成小山,明姬分到澆著肉湯的飯,丈夫碗里埋著雞蛋。
“媽,您的肉呢?”哲浩舉著筷子發(fā)愣。
英順笑著端起泡菜碗:“媽就愛這口酸辣?!?br/>月光穿過窗欞,照亮她碗里清可見底的湯。那漂著的幾星油花,是壇底沉淀的月光。
當全家人睡去,英順從米缸掏出藏著的雞蛋。蛋殼在鍋沿輕磕的脆響,是深夜里最動人的安魂曲。在這個把蛋白質當戰(zhàn)略儲備的國度,母親們用骨血釀制著最醇厚的愛——它藏在泡菜壇底,沉在米缸深處,最終化作兒女血管里奔流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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