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萬歷年間,清河縣西街有個棺材鋪,掌柜的姓周,五十出頭,干這行當(dāng)三十年了。人都叫他"周木匠",真名反倒沒幾個人記得。他這鋪子有個怪規(guī)矩——"三不修":貪官污吏的棺材不修,作奸犯科的棺材不修,不孝之人的棺材不修。
這天晌午,周木匠正瞇著眼在鋪子門口曬太陽,手里攥著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頭泡著陳年茉莉花茶末子。他閨女小桃在里頭"哐當(dāng)哐當(dāng)"刨木頭,十七歲的丫頭,手上繭子比讀書人的毛筆繭還厚。
"爹!"小桃突然從鋪子里探出頭,"東街王員外家訂的柏木棺材還差最后一道漆,您倒是來瞧瞧??!"
周木匠慢悠悠啜了口茶:"急什么?閻王爺又沒給他發(fā)帖子。"話是這么說,他還是趿拉著草鞋往里走。剛起身,就看見街口跌跌撞撞跑來個人。
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后生,青布長衫洗得發(fā)白,補(bǔ)丁摞補(bǔ)丁卻漿洗得干干凈凈。他跑得急,在棺材鋪門口絆了個趔趄,"撲通"就跪在了周木匠跟前。
"周、周師傅..."后生喘得厲害,額頭上全是汗,"求您...求您給家母打副棺材..."
周木匠眼皮都沒抬:"什么木料?什么尺寸?定金帶了多少?"
后生臉色煞白,從懷里掏出個破布包,抖抖索索打開——里頭躺著二十文銅錢,個個磨得發(fā)亮。"學(xué)生...學(xué)生只有這些...家母病重,郎中說是熬不過這個月了..."
小桃在里頭聽得真切,手里刨子"咣當(dāng)"掉在地上。周木匠卻突然笑了,露出兩顆發(fā)黃的門牙:"后生,你知道我這一副最便宜的松木棺材要多少錢不?"
后生搖頭,汗水順著下巴往下滴。
"二兩銀子。"周木匠伸出兩根手指,"你這點錢,連個棺材釘都買不起。"
后生的肩膀一下子垮了,卻還跪得筆直:"學(xué)生陳安,在縣學(xué)念書。家父早亡,全靠母親織布供養(yǎng)。如今..."他說著突然重重磕了個頭,"求周師傅賒一副薄棺,學(xué)生愿立字據(jù),來日做牛做馬償還!"
街上賣炊餅的張婆子正巧路過,插嘴道:"周老頭,這陳書生可是個孝子!他娘病了大半年,他天天給人抄書換藥錢,自己餓得啃菜幫子..."
周木匠突然蹲下身,盯著陳安的眼睛:"你娘知道你來買棺材不?"
陳安眼圈倏地紅了:"家母...家母說不必破費,拿草席卷了便是..."
"放屁!"周木匠突然暴喝一聲,嚇得張婆子手里的炊餅差點掉地上。他扭頭朝鋪子里喊:"小桃!把西墻根那幾塊老杉木板搬出來!"又踹了腳地上的刨花,"二十文就二十文,老子今天破例!"
陳安傻了,直到小桃麻利地搬出木料才回過神,又要磕頭。周木匠一把拽住他:"別整這些虛的。我問你,你娘多大年紀(jì)?身量如何?"
"家母屬兔,今年五十有三,身量...約五尺一寸..."
周木匠抄起墨斗在木板上彈線,嘴里念叨:"五尺一寸,加三寸余量..."突然停住,"你娘還在呢,你這就來買棺材,不怕晦氣?"
陳安抹了把臉:"學(xué)生愚見,與其...與其到時候手忙腳亂,不如..."話沒說完,喉嚨里像塞了團(tuán)棉花。
周木匠沒接話,抄起斧子"咔嚓"劈開木板。小桃悄悄扯她爹的袖子:"爹,那杉木是給縣太爺留的..."
"縣太爺他娘又沒?。?周木匠吼得整條街都聽得見。他轉(zhuǎn)頭對陳安說:"后日晌午來取。記著,帶你娘最愛穿的衣裳樣子來,棺材里頭要襯布的。"
陳安千恩萬謝地走了。小桃瞅著他背影嘟囔:"爹,二十文錢連木料錢都不夠..."
周木匠從墻角陶罐里摸出塊碎銀子塞給閨女:"去,找東街薛郎中,就說我說的,給陳書生家送幾副好藥。記我賬上。"
"您認(rèn)識他?"
"認(rèn)識個屁!"周木匠掄起刨子,木屑雪花似的飛起來,"我就是見不得孝子受罪。"
棺材鋪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到半夜。小桃半夜起來撒尿,看見她爹就著油燈在棺材頭上雕花——是幅"王祥臥冰"的孝子圖。
兩日后,陳安來取棺材時,身后跟著個挎藥箱的老頭。周木匠一看就火了:"你娘沒了?!"
"不是不是!"陳安慌忙擺手,"這位是回春堂的孫大夫,他說家母病情見好,非要來看看是哪位善人送的藥..."
孫大夫作揖道:"周師傅,那幾副藥來得及時。陳老夫人說了,若身子骨爭氣,要親自來給您磕頭。"
周木匠耳根子發(fā)紅,踹了腳棺材:"少廢話,驗貨!"棺材通體榫卯,沒用半根鐵釘。里頭襯著靛藍(lán)棉布,還細(xì)心地縫了幾個暗袋。陳安摸著棺材內(nèi)壁突然"咦"了一聲——那里用簪花小楷刻著首《蓼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小桃瞎刻的!"周木匠粗聲粗氣地說,"趕緊抬走!別耽誤我做生意!"
陳安和幾個同窗抬著棺材走后,小桃發(fā)現(xiàn)她爹偷偷抹眼睛。她假裝沒看見,只說:"爹,那杉木成本就得一兩半..."
周木匠從柜臺底下摸出個布包,里頭整整齊齊包著二十文銅錢:"喏,收好了。這可是孝子的錢,能鎮(zhèn)宅。"
轉(zhuǎn)眼到了重陽,周木匠正教小桃調(diào)生漆,突然聽見外頭鞭炮響。陳安穿著一身新棉袍進(jìn)來,后頭兩個挑夫擔(dān)著紅綢扎的禮盒。
"周師傅!家母能下床了!"陳安笑得見牙不見眼,"特意讓我來謝恩!"
周木匠瞅見禮盒里又是火腿又是蜜餞,冷哼道:"有錢買這些,不如把棺材錢結(jié)清。"
陳安也不惱,從袖中掏出個藍(lán)布包:"這是三兩銀子。二十文是棺材錢,余下的...謝您贈藥之恩。"
周木匠像被火燙了似的跳起來:"誰說我贈藥了?"他瞥見小桃在偷笑,氣得胡子直翹,"滾滾滾,老子忙著呢!"
陳安卻不走,支支吾吾半天,突然說:"周師傅,學(xué)生...學(xué)生想跟您學(xué)手藝。"
鋪子里霎時安靜得能聽見刨花落地的聲音。小桃手里的漆刷"啪嗒"掉進(jìn)桶里。
"你一個讀書人..."周木匠瞇起眼睛,"要學(xué)這伺候死人的營生?"
陳安挺直腰板:"《孝經(jīng)》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學(xué)生想著,學(xué)門手藝奉養(yǎng)母親,比死讀書強(qiáng)。"
周木匠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抄起鑿子扔過去:"接著!明天卯時上工,遲到一刻就滾蛋!"
后來有人問周木匠為啥收個書生當(dāng)徒弟。老頭灌了口燒刀子,咧嘴一笑:"這小子給他娘挑棺材時,先摸的是里頭襯布軟不軟——就沖這個,老子手藝絕不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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