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母親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趕去河北看看大舅,掛掉電話,我請了假,收拾了衣服,妻子遞給我一張銀 行 卡,讓我拿著備用,接過卡,我用力抱了抱妻子,眼圈紅了又紅。
下了樓,我開車上了高速,直奔河北省醫(yī)院。
我有三個舅舅,生病的是在老家生活的大舅,他和舅媽如今在河北表弟家里,幫他帶孩子。
很多人不太理解舅舅生病,我這個外甥那么著急干嘛。
說起來我的命運有些可憐,我八歲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
車窗外的白楊樹飛快向后退去,好像我這三十年的人生。
手機導航提示還有四十分鐘到河北省醫(yī)院,我攥著方向盤的手微微發(fā)緊,腦海里全是大舅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小時候替我系鞋帶的手,農忙時握著鐮刀的手,此刻卻可能連水杯都握不住了。
八歲那年的夏天格外漫長。
父親的黑白照片擺在堂屋正中,母親摟著我和妹妹哭得直不起腰,院子里的石榴樹落了一地花瓣。
我蹲在門檻上數(shù)螞蟻,忽然看見大舅扛著鋤頭走進來,他黧黑的臉上全是汗,粗布褂子濕透了貼在背上。
"輝,餓不餓?"大舅把鋤頭靠在墻根,從布兜里掏出兩個烤紅薯。
那是我爸走后,我吃到的第 一口熱乎東西。
從那天起,大舅成了我家地里的???。
每年夏收,他和大舅媽總是天不亮就來,鐮刀在麥浪里翻飛的聲音,比雞叫更讓我安心。
有一年麥子剛黃,我家三畝地的麥子眼看要被暴雨打爛,大舅帶著兩個表哥通宵割麥。
天快亮時,我提著水壺去地頭,看見大舅直起身的瞬間踉蹌了一下,手背上劃了道s口子,他抓把泥土按上去,笑著說:"沒事,土能止s。"
大舅媽總在一旁納鞋底,見我盯著大舅的傷口,往我兜里塞了塊水果糖:"你大舅啊,就是頭老黃牛。"
她話音剛落,大舅直起腰喊:"輝他娘,先把這兩捆運回去,別讓孩子淋著。"
那些年的玉米地里,總留著大舅深深的腳印。
他教我辨認玉米熟沒熟,說顆粒硬邦邦、發(fā)著光的才好。
有次我掰玉米時被馬蜂蟄了,大舅把我背在背上往家跑,他的脊梁骨硌得我生疼,卻比任何藥膏都管用。
九歲那年開學,我攥著皺巴巴的幾塊錢站在學校門口,老師催著要學費。正手足無措時,二舅穿著軍裝出現(xiàn)在校門口,軍綠色的上衣口袋里露出半截匯款單。
"這是我和你三舅湊的,"二舅把一個信封塞給我,"以后每月我和你三舅輪流寄錢,不讓你娘為難,你要好好讀書啊。"
他說這話時,陽光照在他軍裝上的紐扣上,晃得我眼睛發(fā)酸。
二舅和三舅在部隊,寄來的匯款單總帶著油墨香。
每次收到匯款單,母親都要在燈下看半天,然后把錢分成幾份:我的學費、妹妹的書本費、家里的油鹽錢。
有次我半夜醒來,看見母親對著匯款單抹眼淚,嘴里念叨著:"你二舅三舅在部隊省吃儉用,自己都舍不得買件新衣服。"
大舅家的錢總是用手絹包著送來的。
有年冬天特別冷,我和妹妹的棉衣都短了一截。大舅冒著雪來,從懷里掏出個藍布手絹,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張皺巴巴的零錢。
"這是賣玉米棒子攢的,"他搓著凍紅的手,"讓你娘給孩子做件新棉襖。"
我后來才知道,那年表哥想買雙新球鞋,大舅說開春再買,把錢先給了我們。
高 三那年我考上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村里那天,大舅殺了家里的老母雞。
飯桌上,他給我碗里夾了塊雞腿:"以后到了城里,別舍不得吃。"
二舅和三舅專程從部隊回來,二舅塞給我一個牛皮紙包:"這是我和你三舅一起湊的,你拿著當生活費,給你娘也買點補品。"
風掠過耳畔,記憶里的一切一切不斷的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推開病房門時,大舅正躺在病床上輸液。他左邊的身子不能動,看見我進來,嘴角努力往上揚,眼里卻滾下淚來。"輝來了。"
他說話含糊不清,右手想抬起來,卻只動了動手指。
"大舅,我來了。"
我蹲在病床邊,握住他的右手。
這雙手比記憶里更瘦了,指關節(jié)zhong得像老樹根,手背上布滿針眼。
護 士進來換藥,說大舅剛住院時昏迷了三天,是我表弟墊付的住院費。
我立刻去繳費處,把卡里的五萬塊全存了進去,繳費單攥在手里,像攥著三十年來的虧欠。
照顧大舅的日子,我總想起小時候他照顧我的模樣。他左邊身子不能動,我每天幫他擦身、按 摩;他說話不清楚,我就湊到他嘴邊聽,猜他想喝水還是想翻身。
有天早上我給大舅喂粥,他嘴漏,粥順著下巴流下來,他急得直擺手。
"大舅,我小時候你喂我吃飯,不也這樣嗎?"我笑著拿毛巾給他擦嘴,忽然看見他眼角的皺紋里全是淚。
同病房的大爺總夸我孝順,大舅就用右手拍著床沿,含糊地說:"我外甥...最 懂事。"
有次他半夜發(fā)燒,我守在床邊給物理降溫,天亮時他退了燒,抓著我的手不放,像個怕走丟的孩子。
二舅三舅也趕來了,兩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守在病床前,二舅紅著眼圈說:"當年要是沒你大舅幫襯家里,我和老三在部隊都不安心。"
三舅默默去交了后續(xù)的住院費,說什么也不讓我再掏錢。
大舅能坐起來那天,我正給他削蘋果,母親的電話打了過來。
"輝,你大舅快出院了吧?"
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你記著,沒有你舅舅們,就沒有你和你 妹妹的今天。"
我握著手機走到走廊,母親在那頭絮絮叨叨地說:"你 爸走那年,你大舅四十不到,頭發(fā)就白了一半;你二舅三舅寄錢,自己在部隊啃了半年咸菜;你大舅家兩個表哥,穿的鞋都是你穿舊的...這些情分,要拿命去還。"
掛了電話,我 靠在墻上,眼淚止不住地流。
想起高 考那年,大舅騎著三輪車送我去縣城考點,路上車胎爆了,他背著我跑了三公里;
想起妹妹上大學,大舅把準備給表哥蓋房的錢拿出來,說"女孩子更要讀書";
想起我結婚時,大舅塞給我一個紅包,里面是他和大舅媽攢了兩年的養(yǎng)老錢。
大舅出院那天,陽光特別好。
我推著輪椅上的他走出醫(yī)院,他左邊的胳膊搭在腿上,右手緊緊抓著我的衣角。"回家。"
他含糊地說,我笑著點頭:"嗯,回咱們家。"
把大舅接到我家那天,妻子特意收拾了朝南的房間。
"大舅的床我加寬了,方便你晚上照顧。"
她給大舅鋪被褥時,大舅用右手拉了拉她的衣角,眼里全是感激。
每天早上我?guī)痛缶舜┮隆⑾词?,晚上下班回來,先給他按 摩左邊身子。
大舅學走路時特別費勁,左腿不聽使喚,總是往左邊歪。我就像教小孩子走路那樣,扶著他一步一步挪。
有次他沒站穩(wěn),我倆一起摔倒在地板上,他急得直拍自己的腿,我爬起來笑著說:"大舅,當年你教我騎自行車,我摔了八回呢。"
周末帶大舅去公園,他坐在輪椅上看孩子放風箏,忽然用右手拍了拍我的胳膊,指著不遠處的老槐樹。
我想起小時候他總在槐樹下給我講故事,講他年輕時去縣城賣糧的事。
"大舅,等你好點,我?guī)慊卮謇锟纯础?
他聽了這話,眼睛亮得像星星。
二舅三舅每月都來,三個老人坐在陽臺上曬太陽,二舅給大舅削梨,三舅講部隊的趣事,大舅雖然說不出多少話,卻總在笑。
有次二舅看著我給大舅喂藥,感慨道:"當年你大舅總說,輝這孩子懂事,將來肯定有出息。"
那天晚上,我給大舅洗腳,他忽然用右手摸了摸我的頭,就像小時候我生病時那樣。
窗外的月光落在他的手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雙手雖然不再有力,卻依然能給我最 踏實的溫暖。
大舅來我家半年后,左邊的胳膊能抬起來了。
那天我下班回來,看見他正用左手笨拙地給窗臺上的綠蘿澆水,陽光灑在他佝僂的背上,像鍍了層金。
"大舅,你真棒!"
我跑過去抱住他,他咧開嘴笑,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在我看來,卻比任何笑容都動人。
妹妹帶著孩子來看大舅,小外甥奶聲奶氣地喊"大姥爺",大舅用右手摸著孩子的頭,眼里全是慈愛。
妹妹偷偷跟我說:"哥,咱們能有今天,真得謝謝舅舅們。"
晚飯時,妻子端上大舅愛吃的蒸南瓜,他用右手拿著勺子,一點點往嘴里送。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雪夜,他把裝錢的手絹塞進我手里,說"給孩子做件新棉襖"。
原來有些溫暖,真的會穿過漫長歲月,在時光里釀成酒,越久越醇厚。
飯后我扶著大舅在客廳散步,他的左腿依然不利索,卻比以前穩(wěn)多了。
走到客廳的照片墻前,他停在那張全家福前——照片里三個舅舅站在最 中間,大舅笑得露出兩排牙,手搭在我和妹妹的肩膀上。
"舅舅..."我輕聲說,大舅轉過頭看我,眼里的光溫柔得像水。
我忽然明白,有些恩情從來不是債,而是血脈里的牽掛,是歲月里的回響,是大舅的手,牽著我走過風雨,又在我成年后,讓我牽起他的手,慢慢走向歲月深處。
窗外的月光正好,大舅的呼吸均勻而安穩(wěn)。我坐在床邊,看著他熟睡的臉,忽然覺得,這世上最 珍貴的,從來不是錦上添花的熱鬧,而是雪中送炭的溫暖,是穿過苦難依然緊緊相握的手,是無論走多遠,都有人在身后,用一生的愛,為你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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