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潘采夫
2019年,由餃子編劇并執(zhí)導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2025年,續(xù)集《哪吒之魔童鬧海》上映,兩部動畫電影取得超過200億人民幣票房,尤其《鬧?!烦^150億,位居全球動畫電影票房前五,影響力溢出國界,成為國際熱門電影話題。而電影中的男主角哪吒,由于天生的“魔童”人格、叛逆?zhèn)€性、復雜的父子關系,通過高票房電影載體的傳播,成為大眾熱捧的人物形象。
哪吒的最初形象來自印度史詩《羅摩衍那》,在這部史詩里,有一個夜叉族青年叫“那吒俱伐羅”,以頑童形象守護寶藏,他長著三頭六臂,腳踏蓮花,手持金剛杵,與中國神話中的哪吒已經相似。隨著印度佛教的誕生,這位夜叉族青年被納入佛教的護法神體系,成為毗沙門天王(通常是左手托著寶幢)的第三子,名叫Nata,職責從守護寶藏轉向了降魔,還加入了割肉飼父的佛教故事元素。相應地,Nata的兵器也增加了佛教的法輪。
印度史詩《羅摩衍那》里的夜叉族青年叫“那吒俱伐羅”,是面相兇惡心懷慈悲的護法神
隨著印度佛教東傳,在佛教漢化的過程中,哪吒原型傳入中國,唐朝的《毗沙門儀軌》記載了“天王第三子那吒,捧塔隨天王?!?敦煌榆林窟25窟有一幅《毗沙門天王赴那吒會圖》,講哪吒辦法會,結果參加的人不多,哪吒認為是天王阻撓,生氣得要對父親動武,毗沙門天王解釋有請阿彌陀以后,哪吒才轉怒為喜。從哪吒的暴脾氣和不敬父親,逐漸演化為《西游記》和《封神演義》中哪吒的形象。唐代以后,尤其是宋朝時期,佛教中的哪吒與中國民間信仰開始融合,本土化速度加快,哪吒被納入道教的神仙體系。宋朝禪宗典籍里的哪吒故事已經有了“析骨還父”的雛形,但還沒出現弒父情節(jié)。南宋時期,唐朝大將李靖演變?yōu)橥兴焱?。南宋《五燈會元》首次出現了哪吒“剔肉還父”的故事。明朝初期,哪吒的形象進一步演化,據元末明初的《三教搜神大全》記載,“哪吒本是玉皇駕下大羅仙,身長六丈,首帶金輪,三頭九眼八臂……因世間多魔王,玉帝命降凡,以故托胎于托塔天王李靖母妻素知夫人?!敝链四倪傅摹叭宋镄鳌被敬_定。
南宋的《敬仰佛堂圖》,眾羅漢去參拜釋迦牟尼,一羅漢一只腳踩在了臺階外,哪吒雙手托住了他的腳。那時候的哪吒是個大叔
明朝作家吳承恩的《西游記》里哪吒保留了佛教“析肉還母”的情節(jié),新增了道教法器乾坤圈、混天綾,但是性格依舊模糊,缺少父子沖突的描寫。吳承恩創(chuàng)作《西游記》時,《封神演義》作者許仲琳剛出生,吳承恩去世以后,許仲琳創(chuàng)作《封神演義》,他在《西游記》的基礎上,對哪吒的故事進行了革命性創(chuàng)造,終于誕生了中國文化里最經典的哪吒形象,誕生了中國文化中最著名的父子沖突,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具張力的倫理敘事之一。在那以后的400多年,深刻地影響了哪吒敘事,成為后世無數哪吒故事的母本。
明代的哪吒銅像
由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長期被儒家敘事所主導,父子關系主要呈現為父慈子孝,如舜孝感天、曾子受杖、閔子騫鞭打蘆花、孝子顏回、郭巨埋兒(侍奉母親)等,而兒子反抗父親、個人自由反抗倫理秩序的故事極其罕見。哪吒反抗父親李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敘事中,幾乎是唯一一個舉起了反抗父親的大旗,這個人物形象其反抗精神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以及極高的悲劇美學價值。所以,分析自《封神演義》以降,哪吒敘事中的父子關系嬗變過程,以此觀照影響父子關系的歷史環(huán)境,具有文化史和文學史意義。
本文試圖以明朝中后期的小說《封神演義》、1979年上映的動畫電影《哪吒鬧?!?、2019和2025年上映的動畫電影《哪吒·魔童降世》《哪吒·魔童鬧?!啡齻€時期的經典文藝作品為分析對象,探討四百多年來父子關系變化與少年哪吒的成長,以期從中探索故事、人物與環(huán)境的演進互動情況。
《封神演義》:對父權制度性暴力的反抗
《封神演義》里的哪吒故事是這樣的:哪吒本是靈珠子轉世,奉元始天尊之命,投胎于陳塘關總兵李靖家,殷夫人懷孕三年六個月,誕下一個肉球,李靖認為是妖怪,刀劈肉球,身披紅綾手持乾坤圈的哪吒跳出來。太乙真人趕來收徒,賜名哪吒,傳授其神兵法術。哪吒七歲時,在東海邊沐浴玩耍,因洗混天綾攪動龍宮,打死了巡海夜叉,又和龍王三太子敖丙發(fā)生沖突,打死敖丙抽其龍筋。龍王震怒,率蝦兵蟹將水淹陳塘關,逼李靖交出哪咤。為保雙親和陳塘關百姓,哪吒削骨還父,割肉還母,自殺贖罪。太乙真人用蓮花重塑哪咤真身,哪吒脫胎換骨,從此超越了世俗凡胎的束縛。哪吒重生以后,與父親李靖反目成仇,因追殺李靖誤闖天界,燃燈道人賜李靖黃金寶塔鎮(zhèn)壓哪吒,化解恩怨。哪咤奉師命助姜子牙伐紂,在封神大戰(zhàn)中屢立奇功,最終肉身成圣。
在這個版本的哪吒故事里,李靖三次試圖誅殺哪吒。第一次誅殺在殷夫人懷胎誕下一肉球,李靖視為妖孽,拔劍劈開肉球,哪吒從中躍出,李靖見嬰兒手握金圈身纏混天綾,“心下甚是不樂”,又要斬殺,被夫人攔阻。這次誅殺是對一出生就是異端的哪吒的肉體消滅,顯示了李靖對家族倫理秩序的暴力維護,也是對陳塘關統(tǒng)治秩序的本能捍衛(wèi)。第二次誅殺在哪吒擊殺夜叉、抽筋敖丙,引發(fā)四海龍王水淹陳塘關,龍王以全城百姓性命要挾,李靖持劍喝道:“你這孽障!連累父母,留你何用!”哪吒被迫剔骨還父,李靖屬于變相殺子。這次誅殺行為,起因在于哪吒攪動東海,動搖了等級秩序,李靖殺子屬于“丟卒保車”,以犧牲兒子的個體生命,來維持政治秩序的穩(wěn)定,也維護了父權的合法性,倫理的父權與政治的統(tǒng)治權成為一體。如果說第一次為肉體誅殺,第二次為政治殺戮,第三次則是精神滅絕。哪吒自殺以后,魂魄托夢給殷夫人,讓她建立行宮,自己受香火以托生天界,李靖得知以后一鞭砸碎哪吒金身,放火焚燒廟宇,斷了哪吒的重生之路。哪吒重生后追殺李靖,燃燈道人賜李靖寶塔將哪吒鎮(zhèn)壓。第三次對哪吒的誅殺更為殘酷,摧毀廟宇,斷絕香火,屬于魂魄鎮(zhèn)壓和抹除精神記憶。李靖對哪吒的暴力,從肉體消滅到政治摧毀再到魂魄抹除,其行為遠遠超出了一個父親,成為官僚體系、統(tǒng)治階級、儒家秩序的象征,成了血緣父親、宗法代理人、天道執(zhí)行者的“三體”人。對哪吒這樣一個不孝之子和“體制逆子”如此殘酷打壓,那么哪吒的“弒父”就更具有了反抗者的光彩。
在《封神演義》原著中,哪吒并未真正殺死父親,但父子沖突的激烈程度幾乎達到“弒父”邊緣,沖突通過一系列暴力對抗展開,最終以虛假的和解收場。哪吒的第一次“弒父”,實際上是一次自戕,為不連累父母,他當眾自毀肉身:“將刀在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边@種極端自毀的方式,實際上是對儒家“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倫理基礎的顛覆,是以履行孝道的方式反抗孝道。哪吒的決絕之舉,將李靖置于無情和虛偽的道德困境。哪吒的第二次“弒父”是在被太乙真人以蓮花重生后,持火尖槍追殺李靖,發(fā)誓要“雪毀廟之仇”,哪吒火力全開,李靖毫無招架之力,靠燃燈道人賜予的寶塔保命。這次追殺是一次“精神弒父”,行為本身已是與父權徹底決裂,只因神權的干預未能實現。
哪吒在《封神演義》中“弒父未遂”,被太乙真人和燃燈道人阻止,顯示了作者雖然反抗儒家秩序,卻也無力徹底突破倫理根基。盡管如此,哪吒以蓮花軀體重生,徹底擺脫了血緣的羈絆,在中國文化語境里已是驚世駭俗。《封神演義》將佛經里的報恩轉化為儒道沖突,使哪吒成為反抗父權的悲劇英雄,在中國文化的哪吒敘事中,既有開創(chuàng)之功,又是巔峰之作。以后的哪吒敘事,在政治環(huán)境與大眾文化的影響下,關于父子關系的描寫,將從《封神演義》的高峰大踏步地后退。
有趣的是,李靖是儒家秩序的代言人,太乙真人是道家神仙,燃燈道人也是燃燈古佛,三教合力對哪吒的壓制,也是對儒家秩序的維護,體現了明朝中后期三教融合與宗教世俗化的趨勢。
明代版畫里的哪吒與敖丙
明代版畫里的哪吒追李靖
《哪吒鬧?!罚荷嵘砭让竦母锩⒀?/strong>
1979年,經典動畫電影《哪吒鬧?!飞嫌场S捌v述哪吒因擊殺龍王三太子引發(fā)天災,李靖迫于龍王壓力,拿劍要殺哪吒,哪吒奪劍自刎,高喊:“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我不連累你!”哪吒的鮮血染紅白衣,通過自我毀滅,否定了“連累父母”的孝道枷鎖。太乙真人出現,哪吒復活,并沒有追殺李靖,而是直搗龍宮討伐四海龍王。
《哪吒鬧海》的籌備時間為1978年,次年上映,創(chuàng)作時間在“文革”結束不久,處于革命文藝與革命敘事的消退過程中,藝術的新鮮空氣正試探性進來,《哪吒鬧?!氛龓в心嵌芜^渡時期的色彩。在本片中,哪吒對父親李靖的反抗被隱晦地呈現,但表現形式與《封神演義》原著有顯著差異,“弒父”情節(jié)被完全消除,李靖對哪吒的誅殺也大為減弱,定位在一個“被迫作惡者”。哪吒真正的敵人并非父親李靖,而是舊制度,影片將矛盾從父子對抗轉向勞動人民反抗黑暗的封建勢力,四海龍王成為腐朽的統(tǒng)治階級的象征?!斗馍裱萘x》原著中哪吒自毀是為掙脫孝道枷鎖,在《哪吒鬧?!分袆t被賦予舍身救民的革命英雄主義色彩,哪吒復活后與李靖無直接沖突,轉而領導百姓對抗龍王,完成從“家庭叛逆者”到革命者的身份轉型。
1979年的《哪吒鬧海》,哪吒化身反抗腐朽的龍王統(tǒng)治的革命小將
如果說“弒父”也是父子關系中的一種表達,《哪吒鬧?!坊乇芰恕白訌s父”的終極禁忌,將暴力矛頭轉向外部,符合“批舊擁新”的要求。需要指出的是,“弒父”消失,父親對兒子的追殺消失,父子間情感沖突消失,是革命敘事的一個特點,“小我”讓位于“大我”,個人主義讓位于集體主義,個人仇恨讓位于階級斗爭。
父子關系的描述弱化的同時,《哪吒鬧?!芬脖憩F出了后文革時代的敘事勇氣,它表面上維護了孝道的合理性,但同時完成了對封建父權的一擊。哪吒那句“爹爹,你的骨肉我還給你!”的控訴,和哪吒自刎血染白衣的場景一起,體現出深刻的悲劇美學,成為經歷了歷史創(chuàng)傷的一代人的集體反思。
《哪吒》:從權威壓制到守護型父愛
在《哪吒·魔童降世》(2019)與《哪吒·魔童鬧?!罚?025)中,李靖作為禮法維護者的形象被徹底顛覆,展現了一種隱忍、深沉且現代性的父愛,哪吒與李靖的父子關系被賦予了全新的現代性解讀。這兩部作品通過重構傳統(tǒng)神話,將父子沖突從倫理對抗轉向情感互動,映射出當代中國家庭倫理的深層變化。
李靖的轉變幅度之大,可能連哪吒都感到不習慣,偷偷練習和哪吒踢毽子,在哪吒生日宴上罕見的笑容,眼神堅定地說出“他是我兒”。李靖還首次在銀幕上落淚,這種“去神化”的處理讓父愛更具人性溫度。不僅如此,李靖暗中與太乙真人達成協議,愿用自己的性命替換哪吒的天劫咒,這一舉動徹底打破了哪吒敘事中的“弒父”模式,將父權轉化為父親的自我犧牲。直到電影高潮,哪吒才通過申公豹得知父親的計劃,這種不表達的付出,正是中國式父愛的典型特征。
2025年的《哪吒》里,哪吒和李靖的和解,反映了這個時代的價值觀取向
在《哪吒》中,李靖不再代表不可違抗的禮法權威,變成了與哪吒共同對抗天命的伙伴,這種平等化處理,呼應了當代家庭關系民主化的趨勢。傳統(tǒng)孝道要求“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而李靖的“換命符”將父權邏輯逆轉為“父愿替子亡”,標志著父親角色從“統(tǒng)治者”向“守護者”的蛻變。李靖始終沒有直接表達愛意,卻通過行動證明一切,這種“愛在心口難開”的設定,精準戳中中國觀眾的情感記憶,引發(fā)了對父愛表達障礙的共情。
不僅如此,李靖在陳塘關總兵和父親雙重身份中掙扎,以及堅持“我兒不是妖怪”,這使李靖變成了一個現代父親,一個在職場和育兒之間奔波的父親,以及奮力保護自己的特殊孩子的父親。當李靖說出“我不想他渾渾噩噩過一生,哪怕用我的命換他幾天光明”時,這種父愛既承襲了傳統(tǒng)中國式父親的責任與犧牲,又注入了尊重個體價值的現代精神,正是千年父權文化轉型的生動縮影。
而哪吒的“弒父”,在《哪吒》中更是消弭無蹤,哪吒的反抗也進入了現代性,反抗自己的魔丸設定,反抗被施加的惡童和熊孩子標簽。但這并不意味著哪吒對李靖已完全沒有反抗,他對李靖的情感呈現出另一種模式,既渴望父愛又反抗規(guī)訓,既依賴守護又挑戰(zhàn)權威。乾坤圈在這部影片里,成了某種關于規(guī)訓的隱喻,李靖為哪吒戴上乾坤圈抑制魔性,哪吒屢次試圖掙脫,但最終自我控制。申公豹揭露真相后,哪吒魔性爆發(fā)險些殺死李靖,但這種“象征性弒父”不再是倫理廝殺,而是對“被安排人生”的憤怒和宣泄。
在溫和的反抗背后,哪吒對父親還有一種認同的渴望和依戀。比如哪吒被母親擁抱時渾身僵硬,卻在李靖輕拍肩頭時瞬間安靜,體現出了一種潛意識信任。比如李靖謊稱哪吒是靈珠轉世,成為哪吒對抗魔性的精神支柱,暗示他對父親話語的深度依賴。哪吒的種種叛逆行為,在心理學里面,也可以理解為對父母之愛的試探與呼喚。
哪吒父子關系演變的環(huán)境因素
明朝初年,程朱理學在政治思想和社會生活中占據統(tǒng)治地位,源于朱元璋頒布的政策,他大力提倡儒家圣賢之學,規(guī)定科舉考試內容以《四書》、《五經》為出題范圍,而且《四書》必須以朱熹《四書集注》作為解釋依據,程朱理學從此成為官學。程朱理學有其深刻性和豐富性,但過于強調秩序,將君臣父子之間的倫理關系作為維系社會秩序的基石。程朱理學還將道德標準極端化,要求人人通過“格物致知”達到圣人標準,程頤就曾斥責宋哲宗折樹枝的做法,認為“扼殺自然”即無天理,將兒童的天性視為道德污點。程朱理學的標準普通人做不到,就顯得虛偽且違背人性。當政治生活、社會生活全部唯“理”是從,再加上明朝嚴苛的皇權專制,整個社會就被套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鎖。
程朱理學最終形成了扼殺人性的“三綱五?!庇^念。物極必反,大儒王陽明提出“心即理”“致良知”,其之后的王艮提出“百姓日用即道”,將儒家倫理從廟堂拉回市井,李贄主張“童心說”,認為未被理學污染的赤子之心才是真道,在思想領域對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進行了瓦解。明朝中后期,文學和藝術緊接思潮之后,對程朱理學的道德綁架進行了反叛。“三言二拍”描繪商人、妓女等市井群體,肯定人性欲望,《金瓶梅》用世俗說法解構道德說教,用日常生活展現真實人性,《牡丹亭》打破禮教禁欲,將情欲置于至高的地位。
王陽明去世于1529年,李贄去世于1602年,湯顯祖的《牡丹亭》問世于1598年,《金瓶梅》問世時間在17世紀初,根據學者推測,許仲琳的《封神演義》問世時間在1619年左右。雖然《封神演義》整體仍然以儒家思想為主線,以有道伐無道,但它對“三綱五常”等倫常觀念的顛覆和消解,在中晚明文學作品中極為突出,從殷紂殺子、文王稱伯邑考被做成肉餅是天數,自取其死,父子關系變得冷漠無情,哪吒剔骨還肉更是對儒家倫理體系的根本否定。所以說,從《封神演義》哪吒“剔骨還父”的決絕,到《牡丹亭》女性的自我覺醒,個體試圖沖破禮教鐵幕,都是反程朱理學的思潮在文學領域的投射。由此可見,哪吒的“弒父”敘事,在文學和文化的維度,都是極具革命性的,哪吒發(fā)出的“爹爹,孩兒今日剖腹剔腸,剜骨肉還于父母!”的吶喊,是中國神話史、文學史上最具震撼力的宣言。
可惜的是,清兵入關,中斷了晚明思想解放的潮流,文藝作品也隨之進入“萬馬齊喑”的環(huán)境。民國時期,電影《哪吒出世》于1939上映,雖然電影屬于完全的西方形式,電影內核仍然是傳統(tǒng)敘事,哪吒的反抗就是簡單的忠奸斗爭,缺少個體的覺醒和解放。至于民間藝術,如1939年的粵劇《哪吒鬧?!?,還有川劇《哪吒斬龍》,都弱化了“剔骨還父”,而是將內部矛盾轉化為外部矛盾,主題從家庭對抗轉向抵抗外侮,呼應了抗日戰(zhàn)爭下的救亡主題。
1979年的《哪吒鬧?!氛驹诹藭r代的十字路口,它誕生的原因是要向新中國成立三十年獻禮,明顯賦予了宣教功能,但是它誕生的時間又處于“溫格”結束、“撥亂反正”、改革開放開啟這一社會背景?!赌倪隔[?!返氖紫瘎赢嬙O計嚴定憲說:“我們把主要的矛盾沖突改成哪吒和自然的斗爭、跟龍王的斗爭,父子矛盾的影子還有,但我們把它削弱到最低的程度。我們有個遺憾,特別是梅花鹿為什么跟哪吒那么要好,沒有說清楚。如果加一場戲,李靖帶著哪吒去打獵,看到一只受傷的小鹿,然后哪吒把它抱回來養(yǎng)在家里。這樣一來,他們的父子關系可以表現出來。鹿出于感恩,在哪吒要自殺的時候想盡辦法來救他,情節(jié)就又豐富了。這當然是后話了。”
這個版本的影片中,龍王是剝削百姓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哪吒代表被壓迫者的反抗,它依靠百姓不是法力打敗對手,是為了符合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的革命敘事,哪吒的父權反抗被弱化。但畢竟有哪吒自刎,白衣染紅的悲劇精神,而嚴定憲所遺憾的《哪吒鬧?!窙]有拍出來的部分,又直接越過父權反抗,進入現代社會的父子關系重構。這是真正的遺憾,如果梅花鹿的故事能夠展開并問世,《哪吒鬧?!穼⑸辖痈锩鼣⑹?,下啟思想解放,成為又一次人性覺醒的初試啼聲。這個遺憾將在40年以后,由《哪吒》系列徹底彌補,不過,這種改變已不具有特殊的進步意義。
在《哪吒》系列中,父子關系的重建與對“弒父”主題的消解,是影片對傳統(tǒng)神話最具突破性的改寫之一。導演通過重塑李靖的父愛內核,重構了哪吒的成長邏輯,將原本激烈的倫理對抗轉化為現代性的情感和解,體現了對當代家庭情感需求的回應。《封神演義》問世時的“三綱五?!薄ⅰ赌倪隔[?!氛Q生時的革命敘事等社會環(huán)境都已不復存在,《哪吒》系列所面對的是現代家庭,而現代家庭的主要矛盾早已不是父權對抗,而是孩子的健康成長與成功,這是當代中國家庭的最大共識?!赌倪浮沸枰鉀Q的,就是緩解在這條道路上奮進的家庭的焦慮。因此《哪吒》系列的父子關系,對《封神演義》以來的哪吒敘事進行了根本性重構。
1、“弒父”消解。傳統(tǒng)敘事中哪吒剔骨還父,并追殺李靖,體現為一種暴力對抗,而在《哪吒》中,哪吒的反抗對象轉為“天命”與“偏見”,發(fā)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吶喊,父子從敵人變?yōu)閷姑\的共同戰(zhàn)友。傳統(tǒng)敘事中鎮(zhèn)壓哪吒的法器,變成了哪吒最終自主控制乾坤圈,象征從“父權規(guī)訓”到“自我約束”的成長。天劫降臨時的“三頭六臂”不再是殺戮工具,而是護住父母的屏障。哪吒肉身消失前對李靖的凝視,是從“弒父”向“戀父”根本位移。
2、父愛重建。李靖對于哪吒的方式,從傳統(tǒng)的禮法暴力守護,根本轉變到父愛的沉默守護。李靖以符咒置換天劫的設定,精準對應哪吒的三年壽命,這種父愛既保留了傳統(tǒng)父親的犧牲精神,也隱含著當代中產家庭對子女未來的周密規(guī)劃。李靖的落淚的特寫鏡頭是一種有意設計,摘掉了強大父權的面具,表現了一個父親的壓抑和脆弱。
3、雙向責任。在傳統(tǒng)的哪吒敘事中,宗法倫理下的父子關系是單向服從,而在《哪吒》中體現為父親守護、兒子成長的雙向責任,從傳統(tǒng)敘事中的身體歸屬于父母,變成了精神傳承和價值觀共創(chuàng),從對父子關系的暴力維護,變成了面對困難的技術扶持。哪吒在生日宴上魔化,對李靖進行了攻擊,這是唯一的疑似“弒父”情節(jié),但也遠不是傳統(tǒng)的“俄狄浦斯式弒父”,而是對“被安排的人生”的憤怒,它并非父子之間的根本矛盾,而是父子關系共建過程中的小沖突。
有意思的是,《哪吒》對于李靖、哪吒父子的關系重建,運用了大量心理學觀念,讓這對傳統(tǒng)敘事中的“冤家”,成為現代社會里的新型父子。比如哪吒作為魔丸轉世,自幼被村民視為“妖怪”,陷入“自我同一性危機”,既渴望被接納,又因標簽化被迫扮演“惡魔”角色。為了哪吒的成長,李靖說出了“靈珠謊言”,本質上是認知重建,通過賦予正向身份標簽,幫助哪吒建立積極的自我評價。哪吒火燒村莊的行為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試圖通過反抗證明自己的人格獨立,而李靖允許哪吒帶乾坤圈外出,給于現代意識的有限自由。哪吒抗拒和父母接觸,表面上看屬于回避型依戀,但偷聽真相后的行為逆轉,暴露了對父母的深層情感依賴。
《哪吒》對于李靖、哪吒父子的關系重建,運用了大量心理學觀念
《哪吒》使用大量新的觀念并非偶然行為,除了受當下中國社會和中國家庭的影響,動畫、兒童題材的動畫電影的國際敘事,是《哪吒》做出重大父子關系重構的外部環(huán)境資源,畢竟中國家庭已經接受了大量國外動畫片的熏陶,而《哪吒》也有走出國門征戰(zhàn)國際電影市場的雄心。在此情景下,《哪吒》對于李靖、哪吒父子關系的重建,將很難跳出同類電影的框架。國外動畫電影中的父子關系走的是溫暖路線,既有感人的親情互動,也有最終和解的成長沖突?!逗5卓倓訂T》里父親小丑魚馬林因失去妻子變得過度謹慎,兒子尼莫的叛逆推動父親跨越恐懼,學會信任?!丢{子王》里的父親木法沙死后,仍然以某種形式指引兒子,體現了父愛超越生死的永恒性。在《蜘蛛俠:平行宇宙》里,警察父親不理解兒子的涂鴉愛好,卻始終傳遞“你總有選擇”的信念,父親最終接受兒子作為蜘蛛俠的身份,當兒子躍下高樓時,父親高喊“我相信你”,象征著代際價值觀的包容。
電影《哪吒》的父子關系有中國式父親的特殊性,比如父親為兒子的默默犧牲,而外國動畫片里的父親給的經常是理解和擁抱。但總體上,《哪吒》與國外動畫電影父子關系敘事的大量共通之處,超越了文化邊界,觸動了人性的普世情感。不管中國家庭還是外國家庭,父子關系的終極答案,不在于對抗還是順從,而是理解彼此,支持守護,這就夠了?!赌倪浮废盗械钠狈可裨?,以及在國際市場受到的歡迎,是中國社會與國際社會互相融合的縮影。
總之,從來自印度的神祗,到中國民間的三太子、《封神演義》里的“逆子”、《哪吒鬧?!防锏母锩ⅰⅰ赌倪浮防锏牟宥瞪倌?,哪吒形象經歷了多次演變,哪吒敘事的豐富性也催生出大量文藝作品。哪吒已經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最具魅力的少年形象之一,他的形象從佛教護法神到道教戰(zhàn)神,又成為世俗的文化符號;他所處的父子關系從割肉飼父的報恩到剔骨還父的反抗,終于到了換命救子的和解;他從財富守護神,到降妖除魔的天將,如今成為青少年成長的寓言。由于《哪吒》系列,哪吒敘事的外延和內涵再次得到重大拓展,這是《哪吒》和導演餃子對于哪吒文化的重要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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