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普陀寺藏經(jīng)閣內(nèi),藏有一幅罕見的織龍圖。絹本,長三丈,寬一丈二,用七色絲線織就。圖中金龍昂首擺尾,鱗甲如陽光潑灑,龍須垂落如銀絲,左爪握寶珠,右爪踏祥云,龍身纏繞著七彩虹橋,橋下是翻滾的云海,隱現(xiàn)山川城池。龍睛半睜,似含悲憫,俯瞰下方 —— 那里織著百種水族,魚蝦蟹蚌、龜鱉蛟龍,皆朝金龍朝拜,姿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圖的頂端織著《心經(jīng)》全文,細如蚊足的字跡,竟是用發(fā)絲所繡,末尾注著:萬歷某年,孝女江虞紅泣血織就。圖左側(cè)有江南大儒王士禎的題跋,以篆書寫就,詳述此圖由來,詞句古奧,流傳至今已少有人能全解。
江虞紅的父親江笑塵,原是福建按察使,為官清正,彈劾貪官無數(shù)。當時權(quán)宦魏忠賢把持朝政,派親信送黃金百兩、錦緞千匹拉攏他,江笑塵當眾將禮品擲入江中,怒斥:“我江某頭可斷,血可流,豈與閹黨同流合污!” 隨即上奏章列舉魏忠賢十大罪狀,誰知奏章被扣,反被誣陷私通倭寇,打入天牢,判了秋后問斬。
消息傳到家中,江笑塵的兩個兒子急得四處奔走,卻處處碰壁 —— 魏黨勢力滔天,無人敢伸出援手。唯有十六歲的女兒江虞紅,每日跪在祠堂,對著祖先牌位哭拜,額頭磕得血肉模糊。她自幼隨母親學(xué)織錦,一手 “盤金繡” 技法出神入化,能在指甲蓋大的絹上織出山水圖。
一日夜里,虞紅夢見觀音菩薩立于云端,對她說:“汝父有難,非人力可解。若能以誠心織就金龍圖,配以《心經(jīng)》,或許能感天動地?!?虞紅醒來,當即決定效仿古人 “以身殉藝”。她剪下自己的長發(fā),用銀剪劈成數(shù)十縷,又買來了上好的杭絹,將房間打掃干凈,設(shè)了香案,每日焚香沐浴后才開始織作。
她織得極慢,每一針都凝聚著心意??楜堶[時,需用金線盤繞,手指被扎得鮮血淋漓,就用血水調(diào)和顏料;織經(jīng)文時,需屏息凝神,眼睛累得流淚,就用清水洗一洗再織。夜里不寐,油燈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尊瘦削的雕像。母親心疼她,勸她歇息,她只說:“若能換父親平安,女兒這點苦算什么?”
如此過了三年,虞紅的背駝了,眼睛也漸漸模糊,看東西如隔層紗,可織龍圖已近完工。那年中秋,她終于將最后一個字織完,累得倒在織機旁,人事不省。就在這天夜里,京城忽降暴雨,雷電擊中了天牢的墻,江笑塵所在的牢房恰巧坍塌,他趁亂逃脫,后遇大赦,得以返鄉(xiāng)。
江笑塵回到家,見女兒形容枯槁,雙目幾近失明,抱著她痛哭失聲。他看透了官場險惡,從此閉門謝客,只教子女讀書織布。虞紅的眼睛雖經(jīng)名醫(yī)診治,卻再也恢復(fù)不到從前,看遠處的東西一片模糊,提親的人因此絕跡 —— 誰家愿娶個半盲的女子呢?
虞紅倒不在意,每日仍坐在織機前,織些簡單的帕子、荷包,換些零錢補貼家用。父親常摸著她的頭說:“是我連累了你。” 虞紅總是笑著說:“能守在爹爹身邊,女兒心里踏實?!?/p>
這樣過了五年,江笑塵病逝,享年六十二歲。臨終前,他拉著兩個兒子的手,再三囑咐:“你們妹妹為家里受了太多苦,日后定要好好待她,不可讓她受委屈?!?兩個哥哥泣不成聲,連連應(yīng)諾。
起初,哥哥們還算盡心,可嫂子們卻漸漸有了怨言。大嫂子說:“小姑子整日在家吃閑飯,眼睛又不方便,將來也是個累贅?!?二嫂子附和道:“不如找個鄉(xiāng)下老實人,把她嫁了,省得我們費心?!?哥哥們耳根子軟,聽得多了,對虞紅也漸漸冷淡起來。
虞紅察覺到了變化。以前她織的帕子,嫂子們會幫忙拿去賣掉,如今卻堆在角落里蒙塵;以前吃飯時,哥哥會把好菜夾到她碗里,如今卻只顧著和妻兒說笑。有一次,大嫂子故意把熱水潑在她腳邊,燙得她跳起來,對方卻只說:“哎呀,沒看見你在這兒。”
虞紅夜里常躲在被子里哭,想起父親在世時的光景,心如刀割。她想搬出去住,可一個半盲的女子,又能去哪里呢?
一日清晨,虞紅正坐在窗前發(fā)呆,忽聞院外有環(huán)佩叮當聲。一個女子走進來,梳著雙環(huán)髻,穿一身碧色羅裙,容貌清麗,眼神靈動。她徑直走到虞紅面前,笑著說:“姑娘可是江虞紅?”
虞紅愣了一下,問:“姐姐是誰?如何識得我?” 女子說:“我是云游的繡女,聽說姑娘織錦技藝高超,特來拜訪?!?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面銅鏡,遞給虞紅,“姑娘請看。”
虞紅接過銅鏡,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不由得嘆了口氣:“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女子說:“我有法子治好你的眼睛,只是不知姑娘愿不愿意報答我?” 虞紅眼睛一亮:“只要能讓我重見光明,姑娘讓我做什么都愿意!”
女子說:“我聽聞天帝的坐騎‘墨麒麟’近日要迎娶,需用一幅‘雙麒麟圖’作賀禮。姑娘若能織出來,我便為你治眼。但有一事切記:織成后不可點睛,否則麒麟會飛走?!?虞紅忙點頭:“我記住了?!?/p>
女子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玉瓶,倒出兩粒藥丸,又取了些清水,調(diào)成糊狀,輕輕涂在虞紅的眼瞼上。起初有些刺痛,后來漸漸變得清涼,虞紅只覺眼前越來越亮,像蒙塵的鏡子被擦亮。一盞茶的功夫,女子說:“可以睜開眼了。”
虞紅緩緩睜眼,竟能看清窗外的飛鳥,甚至能數(shù)清瓦片的紋路。她激動得熱淚盈眶,對著女子拜了三拜:“多謝姐姐再造之恩!” 女子扶起她:“先別急著謝,等織完麒麟圖再說。”
第二天,女子送來一匹紫色的云錦,又拿出各色絲線,說:“這些線都是天蠶絲所制,織出來的圖案能隨光變色?!?虞紅看著那絲線,色澤溫潤,仿佛有生命一般,不由得贊嘆:“真是好東西!”
接下來的一個月,虞紅日夜不停地織作。女子每日都來指點,教她如何配色,如何讓麒麟的鬃毛有飄逸之感。虞紅的技法本就精湛,加上天蠶絲的神奇,織出的麒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絹上跳下來。
織到最后,只剩下麒麟的眼睛沒繡。虞紅想起女子的囑咐,便停了手。女子來查看時,滿意地點點頭:“很好,明日便是良辰,我來為麒麟點睛。”
次日清晨,女子帶著一支金筆來,蘸了些朱砂,在麒麟的眼眶處輕輕一點。就在點完的瞬間,絹上的雙麒麟忽然金光四射,從絹上躍出,落在院中。它們身高丈余,通體鱗甲如墨玉,頭上長著獨角,威風(fēng)凜凜。
女子拉著虞紅的手,說:“走吧,天帝召你去織云裳,從此再無塵世煩惱?!?虞紅回頭望了望家門,想起哥哥嫂子的冷漠,心中再無留戀。她與女子各騎上一只麒麟,麒麟仰頭長鳴,騰空而起,直上云霄。
此時,江家的人正在吃飯,聽到外面的響聲,出來一看,只見虞紅騎著麒麟,在云端向他們招手。兩個哥哥這才想起父親的囑托,羞愧得跪倒在地,哭喊著:“妹妹!回來啊!” 嫂子們也慌了神,卻不知該說什么。
云端的女子高聲道:“江家人聽著,虞紅孝心感天,已被封為‘云錦仙子’,從此位列仙班。你們?nèi)粼傩胁簧?,必遭天譴!” 說完,帶著虞紅消失在云層中。
此事傳開后,當?shù)厝藷o不稱奇。有人說,曾在月圓之夜,看到天上有個女子在織錦,織出的云彩如鮮花般絢爛;還有人說,虞紅織的那幅雙麒麟圖,化作了兩座山峰,矗立在南海之濱。
江家的兩個哥哥幡然醒悟,將家中的織機供奉起來,每日焚香祭拜。他們辭退了刻薄的妻子,又四處尋訪,找到了虞紅織的那些帕子,珍藏在家中。每當有人問起虞紅,他們便會落淚,說:“是我們對不起妹妹啊?!?/p>
后來,普陀寺的僧人將虞紅織的金龍圖奉為鎮(zhèn)寺之寶,每逢初一十五,便會展開供人瞻仰。有人說,在圖中能看到虞紅的影子,她正坐在云端,微笑著俯瞰眾生。而那幅《心經(jīng)》上的字跡,在陽光下會化作金光,據(jù)說能驅(qū)散人心的陰霾。
至今,江南一帶仍流傳著江虞紅的故事,母親們常對女兒說:“做人要學(xué)虞紅,有孝心,有骨氣,哪怕身處逆境,也能憑著一雙手,織出自己的天地?!?而那些學(xué)織錦的女子,都會在織機旁供奉虞紅的牌位,祈求能得到她的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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