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爸爸什么時候才能回家?”——1933年初春,北京西城的一間舊瓦房里,小女兒李燕華怯生生地問道。趙紉蘭抬起頭,握住女兒的手,沒有回答。窗外乍暖還寒,她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更知道丈夫那口棺槨仍舊停在浙寺的廂房里,風雨六年,至今無處安泊。
事情要追溯到1927年4月6日。當日下午三點左右,北平東交民巷警備司令部的警車在沙土路上揚塵而來,車門一開,荷槍實彈的憲兵沖進了蘇聯(lián)大使館圖書館舊址——那是李大釗臨時辦公的地方。李大釗摘下眼鏡,把它放進書桌抽屜,隨后被推搡著上了警車。據(jù)當時在場的一位學生回憶:“先生背脊筆直,好像是自己走上講壇,而非刑場?!?/p>
審訊持續(xù)了二十三天。鞭刑、高瓦數(shù)的電磁爐烙鐵、勸降承諾的優(yōu)厚軍餉輪番上場,卻換來一句“我無供可錄”。4月28日清晨,京城貼滿了“即日處決李大釗等二十人”的布告。午后兩點,絞刑架樹起在草料場。行刑前,警監(jiān)讓家屬見最后一面。趙紉蘭撲上去,帶著哭腔低聲說:“守常,我們回家吧。”李大釗只答一句:“照顧孩子,革命終會成功。”五分鐘后,他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史上第一位被絞刑處死的領(lǐng)導人。
李大釗遇害當夜,警署用一口極簡陋的薄木棺匆匆裝殮,把遺體運到長椿寺偏院。棺材縫隙透光,雨水滲入,異味撲鼻。趙紉蘭趕到寺內(nèi),被守門的警差擋回。她默站良久,發(fā)誓一定要讓丈夫風風光光下葬。
然而誓言要落到現(xiàn)實,困難接踵而來。第一道坎是錢。李大釗把稿酬、講課費大半貼補窮學生,家中只剩一塊大洋。友人胡適、蔣夢麟等人湊了兩百銀元,又有木器鋪老板自降價錢,用優(yōu)質(zhì)楸木加五道生漆做了一副新棺。5月初,地下黨人夜里潛入寺院,悄悄完成了換棺——這是后來棺槨能在潮濕寺院存放六年而不腐的關(guān)鍵。
第二道坎是監(jiān)視。趙紉蘭與三個孩子輾轉(zhuǎn)借住在多位友人家。北洋警探數(shù)次闖門查抄,連李大釗的手稿也不放過。為了避禍,她帶孩子回到河北樂亭老家,靠親友接濟度日。此后六年,她的健康每況愈下,胸口陣痛愈發(fā)頻繁,但始終不肯長住病榻:“得把老李的事辦完,我再躺?!?/p>
時局更添變數(shù)。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華北白色恐怖與日俱增。浙寺周邊駐軍換防數(shù)次,任何稍有風聲的集會都可能被驅(qū)散。趙紉蘭心里拔涼:若再拖,棺木恐怕要被強行遷走。1933年1月,她咬牙帶著子女返回北平,請求故交出面籌劃正式公葬。
胡適先去見北平特務(wù)機關(guān)負責人,以“濟世救亡之志不可埋沒”為由,爭得一紙“不干預私葬”的含糊口頭允諾。周作人、聞一多等人則忙于籌款、印制挽聯(lián)。除知識界外,北平車夫、學徒、印刷工紛紛捐出一角兩角,金額雖小卻動人心弦。短短三周,公葬基金已備齊。
4月22日拂曉,浙寺鐘聲未停,祭奠人群已在山門外排起長龍。趙紉蘭扶著長子李葆華,輕輕摸了摸靈柩——這一次,棺板溫熱,不再冰冷。九點,哀樂響起,《國際歌》隨之合唱,送殯隊伍緩緩上路。沿途自發(fā)加入的市民越聚越多,黑紗、紙花把寬闊的阜成門大街染成暗色。有人高喊:“李大釗不死!”喊聲此起彼伏,反動軍警坐不住了。
午后一點三十分,警棍、人墻和水龍頭突然出現(xiàn)。沖突激烈到難以形容,棺柩一度被撞得差點傾覆。幾位學生抱棺而立,口中大喊“不能倒,倒了就是第二次處決”。趙紉蘭護著孩子躲到路邊,嘴唇咬得發(fā)紫,卻始終不肯后退半步。最終,警察在輿論壓力下撤回,送葬大軍繼續(xù)向西山萬安公墓推進。
夕陽把地面拉出長長影子,抬棺的杠夫換了三撥,終于抵達墓地。就在下葬前,一輛騾車悄然駛到墓前,車上覆著棉被,掀開后是一方黑色花崗巖墓碑,正面鐫刻:“中國共產(chǎn)黨先驅(qū)李大釗之墓”??坦ぐ研腔张c鐮刀鐵錘淺淺勾勒,避免過于醒目,以防夜里被毀。墓碑隨棺木一起落入墓穴,算是時代逼出的無奈折中。
最后一鏟土覆蓋棺蓋時,趙紉蘭眼里含淚,卻沒有哭出聲。她輕聲說:“守常,你該歇歇了?!彼闹苊C穆,人們紛紛舉拳默哀。那一刻,沒有誰提及恐懼,連寒風都像被壓低了呼吸。
葬禮結(jié)束不到一個月,趙紉蘭病勢急轉(zhuǎn)直下。5月18日凌晨,她在昏迷中喃喃:“孩子,別怕,我去找你爸。”隨后安靜離世,年僅四十八歲。友人遵囑,將其葬在李大釗墓側(cè),兩口青磚小墳緊挨,草木成蔭。
李氏遺孤自此互相扶持。長子李葆華參加抗戰(zhàn)期間的地下工作,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多地財政系統(tǒng)要職;長女李星華成為北京某中學的語文教師;小女兒李燕華則在航空行業(yè)從事材料測試。多年以后,談起父母,兩句評價最常被他們提起:父親是“鋼”,母親是“燈”。鋼不折,燈不滅,這大概就是革命信仰最質(zhì)樸的注解。
把時間掐回1933年那場淬著血淚的葬禮,人們或許會意識到:一次隆重而艱險的出殯,不只為了安放一副忠骨,更為了告訴后來者——真正的理想不會隨肉體消亡,哪怕被拖延六年,仍能在眾人肩頭繼續(x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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