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性子,總像揣著爆竹的頑童,前一刻還藏著溫軟的甜,下一秒就炸出潑辣的燥。躲進(jìn)家里,眼角瞥見櫥柜里泛光的錫罐,那是外婆收存菊花的秘器,罐沿還凝著去年夏末的霜白,恍惚間,她絮叨“菊性涼,伏天最宜”的聲音,竟穿過光陰,浸著茶湯的清苦漫了出來。
幼時(shí)嫌這茶苦,偷往碗里撒白糖,甜膩蓋過了清苦,卻蓋不住暑氣在心底拱動(dòng)——那時(shí)總以為,夏日的暢快該是冰棒咬出的脆響,是汽水冒泡的歡騰,哪里懂得清苦里藏著的靜氣?!侗静菥V目》言菊“性甘寒,益肝補(bǔ)陰”,夏屬火,對(duì)應(yīng)五臟之心,暑氣蒸騰時(shí),心火易擾,肝火易亢,恰如夏日的蟬鳴蛙噪,鬧得人心神不寧。外婆泡菊時(shí),總慢騰騰地說:“躁了,就喝口菊?!?/p>
元稹寫“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菊在百花凋零后盛放,偏又趕在夏日末尾綻放。外婆教我辨菊的脈絡(luò):金黃的瓣是陽光的骨,墨綠的蒂是風(fēng)雨的筋,曬干的花萼里,仍鎖著整個(gè)夏天的晨露與晚霞。泡開時(shí),那些蜷縮的蕊瓣舒展成最初的模樣,像把夏日的熱烈與清涼,都復(fù)刻進(jìn)了茶湯里。飲菊也有層次。初嘗時(shí),清苦像針尖輕刺舌尖,逼得人一凜;再品,甘潤(rùn)從舌根漫上來,暑氣便順著喉管往下沉;第三盞入腹,蟬鳴都成了遠(yuǎn)處的背景音,心像浸在山澗里,泛起幼時(shí)外婆搖蒲扇的影子。唐代陸龜蒙寫茶詩(shī)“九候吸靈液,頓覺身清涼”,大抵也是這般滋味——菊花茶不似綠茶的鮮、紅茶的暖,卻獨(dú)有一種“淡而遠(yuǎn)”的勁道,像把夏日的躁氣層層篩過,只留靜氣在五臟里流轉(zhuǎn)。
如今再飲菊花茶,總想起外婆的話。她常說“菊活過了夏,人也該熬過躁”。夏飲菊花茶,何止是一季的清苦與回甘?菊在最熱時(shí)綻放,經(jīng)風(fēng)歷雨,卻把苦澀釀成清涼;人在暑天品茗,歷躁歸靜,終是把浮華泡成平淡。這一盞淡茶里,藏著夏日的靜氣,也藏著生命的韌性,人經(jīng)了躁亂更該守得住本心。
暮色漫過窗欞時(shí),茶湯已涼透,卻仍泛著琥珀色的光。菊花在晚風(fēng)里輕輕晃。原來夏日的清涼從不在冰桶里,而在一盞菊花茶的起落間,在從躁到靜的回甘里,在懂得“淡極始知花更艷”的心境里。這是夏天教給我的事:熾熱處更要守清涼,盛放時(shí)終須知收斂。
原標(biāo)題:《十日談 | 聶順榮:消夏飲菊花》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王瑜明
約稿編輯:沈琦華
來源:作者:聶順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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