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年間的夏夜，雷聲跟敲破鑼似的在頭頂滾。東昌府的 "文淵書館" 里，掌柜的王半瞎正摸著算盤珠子，突然聽見后窗 "啪嗒" 響了一聲。這老頭左眼早年被書蟲蛀壞了，只剩只右眼瞇縫著，此刻捏著算盤的手停在半空 —— 書館打烊都兩個時辰了，門板插得死死的，誰會在這時候來？

"誰?。恳I書明天再來。" 王半瞎的嗓子啞得像砂紙磨過。窗外沒動靜，倒是書架后面?zhèn)鱽?"窸窸窣窣" 的響動，像是有人在翻書。他摸起墻角的拐棍，一瘸一拐往后院挪，月光從窗欞漏進(jìn)來，在地上織出張網(wǎng)，正好罩住個蹲在書架前的影子。

那影子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辮子拖在地上，沾著些泥。王半瞎舉著拐棍剛要喊，影子突然回過頭，嚇得他差點(diǎn)癱在地上 —— 這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臉色青得像腌菜，嘴角淌著黑血，手里還攥著本《論語》，書頁上的 "學(xué)而時習(xí)之" 被血浸得發(fā)漲。

"我... 我找《昌黎先生集》。" 少年的聲音像從井里撈出來的，帶著股潮氣。王半瞎的拐棍 "哐當(dāng)" 掉在地上，后背抵著書架直哆嗦 —— 這少年他認(rèn)得，是前兒個在書館門口被馬車撞死的窮書生阿文，聽說家里就剩個瞎眼老娘，臨死前還攥著本沒看完的書。

"你... 你不是死了嗎？" 王半瞎的舌頭打了結(jié)。阿文突然咧開嘴笑，露出的牙床都是黑的："我娘說，只要找到那本書，就能中舉... 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 他的手穿過書架，竟從木頭里抽出本泛黃的書，封面上的字被蟲蛀得只剩個 "韓" 字。

王半瞎這才想起，阿文出事那天，確實(shí)在找韓愈的文集，還跟他討價(jià)還價(jià)了半天。當(dāng)時自己嫌他臟，把人趕了出去，沒想到... 他突然往阿文手里塞了串銅錢："這些你拿著，給你娘買點(diǎn)吃的。" 銅錢剛碰到阿文的手，就 "滋啦" 冒起煙，變成堆黑灰。

"我不要錢。" 阿文的眼睛突然亮了，直勾勾盯著王半瞎的錢匣子，"我要你藏起來的那本... 是你當(dāng)年偷了李秀才的。" 這話像炸雷劈在老頭頭頂，他想起三十年前確實(shí)做過虧心事 —— 為了霸占書館，偷了競爭對手李秀才的孤本，還放火燒了人家的書齋，李秀才就是那天被燒死的。

正愣神間，書館的門 "吱呀" 開了，走進(jìn)個穿長衫的老者，手里拄著銅頭拐杖，正是李秀才的模樣，只是半邊臉被燒得焦黑，露著森白的骨頭。"王掌柜，別來無恙？" 老者的拐杖往地上一戳，青磚立刻裂開道縫，"我的《昌黎先生集》，該還我了吧？"

王半瞎的尿順著褲腿往下淌，抖著嗓子喊："我不知道！我沒見過！" 阿文突然把手里的書往他臉上扔："就在你床底下的磚縫里！我看見你藏的！" 書頁劃過王半瞎的臉，留下道血痕，疼得他直抽冷氣。

老者的拐杖突然指向后堂："搜！" 書架上的書突然自己翻頁，嘩啦啦響成一片，像是在附和。王半瞎被阿文推著往臥室走，腿肚子轉(zhuǎn)筋，剛挪到床邊，就見老者的拐杖 "噗" 地插進(jìn)床底，撬起塊磚，露出個油布包。

打開包一看，里面果然是本韓愈的文集，封皮上還留著個 "李" 字印章。老者突然抓住王半瞎的手腕，焦黑的手指掐得他骨頭咯吱響："當(dāng)年你不僅偷書，還在我書齋放了火... 害我連中舉的卷子都燒了！"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王半瞎 "撲通" 跪下，老淚混著鼻涕糊了滿臉，"我把書館還給你后人，我給你立牌位！" 阿文突然擋在他面前："李爺爺，他剛才想給我娘錢... 他知道錯了。"

老者的拐杖停在半空，焦黑的臉上竟露出點(diǎn)動容。這時候，街上傳來打更聲，天快亮了。阿文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手里的《論語》落在地上，變成片干枯的柳葉。"我娘... 就拜托您了。" 少年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最后化作陣風(fēng)吹出窗去。

老者深深看了王半瞎一眼，化作青煙鉆進(jìn)那本韓愈文集里。書突然自己翻開，掉出張字條，上面是李秀才的字跡："書者，傳道授業(yè)也，若存私心，不如焚之。" 王半瞎捧著書，突然老淚縱橫，三十年來的心事總算落了地。

第二天一早，王半瞎就揣著文集去找阿文的娘。瞎眼老太摸著書皮直哆嗦："這是... 阿文念叨的那本？" 老頭把自己的積蓄全掏出來，還把書館改成了義學(xué)，專供窮人家的孩子讀書，自己則睡在書館的角落里，夜夜給李秀才和阿文的牌位上香。

有年清明，瞎眼老太帶著新收的學(xué)生來書館，看見王半瞎正坐在阿文常坐的位置上，給孩子們講《昌黎先生集》。陽光透過窗欞照進(jìn)來，落在泛黃的書頁上，像是有人在輕輕翻書，聽得孩子們都笑出了聲。

東昌府的老人們常說，文淵書館的書是有靈性的，晚上路過總能聽見讀書聲。王半瞎聽了只是笑，指著墻上的字說："不是書有靈性，是念書的人心誠。" 風(fēng)穿過書架，帶著股墨香，像是在應(yīng)和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