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山從井下上來時,整個人像是從墨汁里撈出來的。54歲的人,背已經(jīng)有些駝了,走路時右腿明顯比左腿沉重——那是十年前一次塌方留下的紀(jì)念。他摘下安全帽,露出一張黑得發(fā)亮的臉,只有眼白和偶爾露出的牙齒證明這是個活人。
"老劉,今天又超產(chǎn)了?"工友遞給他一條濕毛巾。
劉大山咧嘴一笑,牙齒在黑暗中格外顯眼:"多干點,兒子要交房租。"他接過毛巾,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黑色的煤灰混著汗水在臉上沖出幾道溝壑,像干裂的土地。
浴室里,熱水沖刷著劉大山布滿老繭的身體。水珠順著他背上縱橫交錯的傷疤流下,在排水口處匯成一道黑色的細(xì)流。他搓洗著指甲縫里的煤灰,這些頑固的黑色已經(jīng)滲入皮膚紋理,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洗完澡,劉大山換上干凈的藍(lán)色工裝,從更衣柜深處摸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他這個月的工資——七千八百六十四元。他數(shù)出三千放進(jìn)另一個信封,那是給老婆買藥的錢;又?jǐn)?shù)出兩千準(zhǔn)備存起來;剩下的揣進(jìn)兜里,是給兒子的生活費。
推開家門時,電視里正傳來游戲解說的尖叫聲。25歲的劉小川癱在沙發(fā)上,眼睛盯著手機(jī)屏幕,手指飛快地滑動。茶幾上堆滿了外賣盒和零食袋,地板上散落著幾雙名牌運動鞋。
"爸,你回來了。"劉小川頭也不抬,"這個月工資發(fā)了吧?我昨天看中一雙AJ,要兩千多。"
劉大山沉默地走到兒子面前,從兜里掏出那疊錢。劉小川這才抬頭,伸手就要拿。
"等等。"劉大山縮回手,"你找工作的事有消息了嗎?"
劉小川撇撇嘴:"急什么啊,現(xiàn)在大環(huán)境不好,那些工作工資低得要死,還不夠我買裝備的。"
劉大山的手微微發(fā)抖:"你都畢業(yè)一年了,天天在家打游戲..."
"爸!"劉小川不耐煩地打斷他,"現(xiàn)在時代不一樣了,你們那套早過時了。再說了,你不是還能干嗎?"
劉大山深吸一口氣,煤灰的氣味從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他看見兒子皺了皺鼻子,往沙發(fā)另一頭挪了挪。這個動作像一把小刀,輕輕劃開了他的心。
"給。"劉大山把錢放在茶幾上,"省著點花。"
劉小川一把抓過錢,手指沾上了父親留在鈔票上的黑色指紋。他嫌棄地在褲子上擦了擦,繼續(xù)低頭玩手機(jī)。
第二天清晨五點,劉大山起床時,兒子房間還亮著燈——通宵打游戲已成常態(tài)。他輕手輕腳地?zé)崃俗蛲淼氖o?,就著咸菜吃完,然后穿上那身已?jīng)被煤灰浸透的工作服。
礦井入口處,班長正在分配任務(wù):"今天去西區(qū),煤層薄,大家小心點。"
劉大山點點頭,跟著工友們走進(jìn)升降機(jī)。鐵籠子緩緩下降,頭頂?shù)墓饬猎絹碓叫?,最后變成一個小小的白點。三百米的地下,黑暗和寂靜包裹著他們,只有頭燈的光束在煤壁上晃動。
"老劉,聽說你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工友老王一邊揮鎬一邊問。
劉大山"嗯"了一聲,煤渣簌簌落下。
"有出息啊,不像我家那小子,高中畢業(yè)就跟我下井了。"老王抹了把汗,臉上立刻多了幾道黑印。
劉大山?jīng)]說話。他想起上周去人才市場幫兒子投簡歷時,招聘人員看他粗糙的手和洗不干凈的臉時那種眼神。那天回家,他偷偷聽見兒子在電話里說:"我爸?就一挖煤的,渾身煤灰味,我都不好意思帶朋友回家..."
中午休息時,劉大山從飯盒里拿出老婆烙的餅,就著涼水吃。手機(jī)突然響了,是銀行的短信提醒——賬戶支出5888元。他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這是兒子又給哪個女主播打賞了。
劉大山的胸口突然劇烈疼痛,比十年前那次塌方壓斷肋骨時還要痛。那是他兩個月的血汗錢,是他在黑暗潮濕的礦井里一鎬一鎬挖出來的。他顫抖著撥通兒子的電話。
"爸?干嘛啊,我睡覺呢!"劉小川的聲音里帶著被打擾的不悅。
"你...你是不是又打賞主播了?"劉大山的聲音嘶啞。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支持一下喜歡的主播怎么了?現(xiàn)在都這樣..."
"那是老子兩個月的工資!"劉大山突然吼了出來,回聲在礦井中回蕩,幾個工友驚訝地看向他。
"至于嗎?"劉小川的聲音也提高了,"你就知道錢錢錢!從小到大,你除了給錢還給過我什么?別的爸爸都能陪孩子打球、旅游,你呢?整天一身煤灰味,我同學(xué)來家里都嫌臟!"
劉大山的手無力地垂下,電話那頭已經(jīng)掛斷。老王擔(dān)憂地看著他:"老劉,沒事吧?"
他搖搖頭,拿起鎬頭繼續(xù)干活,但每一鎬都比平時更重,仿佛要把所有的憤怒和委屈都發(fā)泄在煤壁上。
下午三點,災(zāi)難毫無預(yù)兆地降臨。先是頂板發(fā)出不祥的"咔咔"聲,接著是一陣劇烈的震動。
"塌方!快跑!"班長的喊聲在黑暗中炸響。
劉大山轉(zhuǎn)身就跑,卻看見老王被一塊掉落的煤塊砸中了腿。他猶豫了一秒,回頭拽住老王的胳膊。就是這一秒的耽擱,轟隆一聲巨響,大量的煤和巖石從頂部傾瀉而下。
最后一刻,劉大山把老王推向了安全區(qū)域,自己卻被埋在了煤堆下。黑暗,比礦井更深的黑暗籠罩了他。他感到右腿一陣劇痛,然后是溫?zé)岬囊后w流進(jìn)靴子里。
救援需要時間。在黑暗和寂靜中,劉大山想起了很多事。想起第一次下井時恐懼得發(fā)抖的自己;想起兒子出生時那張紅彤彤的小臉;想起老婆每天為他洗凈那身永遠(yuǎn)洗不白的工作服;想起兒子嫌棄的眼神和那句"你就一挖煤的"...
地面上,礦難的消息像炸彈一樣炸開了整個小城。劉小川接到電話時,正在游戲里激戰(zhàn)。手機(jī)第三次響起,他才不耐煩地接起來。
"什么?我爸被困在井下了?"他的聲音突然變了調(diào),游戲里的人物因為無人操作而被擊殺,屏幕上出現(xiàn)"Game Over"的字樣。
劉小川沖向礦區(qū)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正了解父親工作的地方。巨大的礦坑像一張貪婪的嘴,吞噬著陽光和生命。救援隊的燈光在夜色中晃動,家屬們的哭聲此起彼伏。
"我爸...劉大山...他怎么樣了?"劉小川抓住一個滿臉煤灰的礦工。
"老劉是為了救老王才..."礦工搖搖頭,"現(xiàn)在還在挖,已經(jīng)六個小時了。"
劉小川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每次下班都會從兜里變魔術(shù)似的掏出一個小玩具或糖果,雖然那些禮物總帶著淡淡的煤灰味。那時的他會歡呼著撲進(jìn)父親懷里,不在乎那身臟兮兮的工作服。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嫌棄父親的呢?初中?高中?還是大學(xué)時看到同學(xué)們光鮮亮麗的父親后?劉小川記不清了,但他記得每次父親想親近他時,自己躲閃的動作和嫌棄的表情。
"爸...對不起..."劉小川把臉埋進(jìn)手掌,淚水從指縫中滲出。他聞到自己手上還殘留著父親給的鈔票上的煤灰味,這味道突然讓他感到無比親切和安全。
救援持續(xù)了整整十個小時。當(dāng)劉大山被抬出來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的右腿嚴(yán)重受傷,臉上布滿煤灰和血痕,但奇跡般地還活著。
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劉小川看到了父親的工作服——那件被血和煤灰浸透的藍(lán)色衣服,安靜地躺在塑料袋里,像一副被掏空的軀殼。他顫抖著伸手撫摸那些粗糙的布料,第一次真正觸摸到父親生活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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