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魯曲阜之南,有個落馬坡,坡下村落百十來戶,多以耕織為業(yè)。此地雖非通都大邑,卻承圣人遺風,婚喪嫁娶的禮數(shù)半點含糊不得。就說喪葬一事,若哪家有老人故去,喪家須備一篇 “哀啟”,張貼在村口老槐樹下,一來告知鄉(xiāng)鄰喪訊,二來述死者生平德行,字句間要見悲戚,又不能失了體面。尋常人家多抄錄舊文,無非是 “壽終正寢”“德范永存” 之類套話,倒也無人計較。
村西頭住著個邴硯汀,原是濟南府學的秀才,只因三年前鄉(xiāng)試時,替同窗傳遞紙條被考官識破,革了功名,逐出府學。他本是寒門子弟,沒了功名便沒了生計,只得背著半箱舊書,流落到這落馬坡,在村正亓老栓家做了蒙館先生,教村里十幾個孩童識文斷字,換些粟米度日。這邴秀才生得眉清目秀,只是左眼眉梢有顆黑痣,說話時總愛微微挑眉,透著幾分不羈。他雖落難,卻改不了讀書人的習性,每晚對著孤燈讀《昭明文選》,讀到動情處還會念出聲來,惹得隔壁賣豆腐的牟二嫂總說:“邴先生這是魔怔了,飯都吃不飽,還讀那些閑書?!?/p>
這年秋末,落馬坡東頭的麴老憨家出了大事 —— 他八十歲的老娘沒了。麴老憨是個粗人,早年跟著戲班子跑過腿,后來回村種了三畝薄田,為人倒也忠厚,就是不認字。老娘走得突然,他慌了手腳,里里外外全靠鄰居幫襯。到了寫哀啟的時候,他犯了難,村里識文斷字的只有邴硯汀。
這天傍晚,麴老憨提著二斤紅糖、一壇米酒,揣著顆忐忑的心,敲開了邴硯汀的房門。邴硯汀正就著一盞油燈批改孩童的作業(yè),見他進來,忙放下筆讓座。麴老憨把東西往桌上一放,搓著手,紅著眼圈說:“邴先生,俺娘沒了,這哀啟的事,俺實在沒轍,求您幫幫忙?!?/p>
邴硯汀嘆了口氣,說:“麴大哥客氣了,鄰里之間,本該相助。只是這哀啟有講究,得述清逝者生平、德行,還要有悲戚之意,你且說說老夫人的事?!?/p>
麴老憨便絮絮叨叨說起來:老夫人年輕時是鄰村的繡娘,手巧得很,繡的鴛鴦能引來真鳥;后來嫁給麴老爹,守著幾畝地過日子,麴老爹走得早,她一個人拉扯大兩個兒子;對鄰里也和善,誰家孩子餓了,她總會端碗粥;去年冬天,村里逄小三掉進冰窟窿,還是她第一個跑過去喊人…… 說著說著,麴老憨抹起了眼淚。
邴硯汀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頭,末了說:“老夫人是位善人,這哀啟得寫出她的樸實、善良,不能用那些虛頭巴腦的套話。只是我近來身子有些虛,若能有半斤豬頭肉、一壺好酒,讓我暖暖身子,寫起來或許更順些?!?/p>
麴老憨一聽,喜出望外,忙說:“有有有!俺這就去買!” 說著就往外跑,生怕邴硯汀反悔。
當晚,麴老憨果然提著豬頭肉、揣著一壺老白干來了。邴硯汀也不客氣,擺開碗筷,自斟自飲,吃得滿嘴流油,喝得面紅耳赤。酒過三巡,他拿起筆,略一思索,便在紙上寫了起來。麴老憨在一旁看著,只見他筆走龍蛇,墨跡在紙上跳躍,不一會兒就寫滿了一張紙。
邴硯汀放下筆,把哀啟遞給麴老憨,朗聲道:“你聽聽,若有不妥,咱再改。” 說著便念了起來:
“維光緒二十七年秋九月廿三,東魯落馬坡民婦麴氏,壽終正寢,享年八十。謹具哀啟,告知鄉(xiāng)鄰。
麴氏本是鄰村繡娘,一手繡活冠絕鄉(xiāng)里。繡鴛鴦則戲水欲出,繡牡丹則蜂蝶欲來。及嫁麴氏(麴老憨之父),守薄田三畝,操持家務,克勤克儉。夫君早逝,她以一弱女子之肩,擔起養(yǎng)家之責,晝耕夜織,未嘗甘食先給兒女。鄰里有難,她必伸手相助:李家小兒斷炊,她送米三升;王家老嫗染疾,她煎湯送藥。去年冬,逄小三墜冰窟,她不顧老弱,奔呼救人,終使孩童脫險。
老夫人一生未識一字,卻懂人間至理;未著一語,卻行圣賢之事。粗茶淡飯,養(yǎng)出仁厚之心;布衣蔬食,藏著慈悲之德。今駕鶴西去,鄰里皆悲:東鄰送紙錢,西鄰備棺木,南村小兒哭著要‘麴奶奶’,北村老嫗抹淚憶舊情。
哀哉!老夫人去矣,唯留德范在人間。不孝子麴老憨、麴老實,泣血叩首,恭迎鄉(xiāng)鄰吊唁。
臨啟涕零,不知所云?!?/p>
麴老憨聽得熱淚盈眶,拍著大腿說:“好!太好了!這說的就是俺娘!邴先生,您真是好文采!” 說著就要給邴硯汀磕頭,被邴硯汀一把攔住。
第二天一早,麴老憨就把哀啟貼在了村口老槐樹下。村民們圍過來觀看,有人念出聲來,大家都夸這哀啟寫得實在,把麴老夫人的好都寫出來了,不少人都紅了眼圈。麴老憨見大家稱贊,心里更是歡喜,逢人就說邴先生的好。
可沒料到,這事卻惹來了麻煩。麴老憨有個遠房表哥,名叫鈄德沛,在曲阜城里做綢緞生意,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次麴老憨老娘去世,他特意帶著兒子趕回來吊唁。一到村口,就看見好多人圍著看哀啟,他也湊了過去。
鈄德沛讀過幾年書,自認為有學問,一看這哀啟,眉頭就皺了起來。等讀完,他臉色一沉,對身邊的兒子說:“這寫的什么東西!‘未識一字’‘布衣蔬食’,這不是罵咱麴家沒文化、窮酸嗎?還有‘東鄰送紙錢,西鄰備棺木’,把咱麴家說得跟沒人管似的,多丟人!”
他兒子也跟著附和:“爹,您說得對,這肯定是有人故意嘲諷咱家!”
鈄德沛越想越氣,直接沖到麴老憨家,把哀啟往地上一摔,指著麴老憨的鼻子罵道:“你個蠢貨!誰給你寫的這破爛玩意兒?這是把咱麴家的臉都丟盡了!”
麴老憨正忙著招待客人,被鈄德沛這么一罵,懵了,忙說:“表哥,這是邴先生寫的,寫的都是俺娘的真事啊,怎么會丟人呢?”
“真事?” 鈄德沛冷笑一聲,“你懂個屁!哀啟要寫得風光,要寫祖宗有德、子孫孝順,哪能寫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還‘未識一字’,咱麴家怎么就出了個沒文化的老太太?不行,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我得找那個邴秀才算賬!”
說著,鈄德沛就往外沖,要去找邴硯汀。麴老憨急了,忙拉住他:“表哥,邴先生是好意,您別沖動啊!” 可鈄德沛根本不聽,一把推開麴老憨,直奔邴硯汀的蒙館。
此時邴硯汀正在給孩童們講課,見鈄德沛怒氣沖沖地闖進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鈄德沛一把揪住衣領。鈄德沛瞪著他,罵道:“你就是邴硯???膽子不小啊,敢寫哀啟嘲諷麴家!”
邴硯汀也不示弱,一把推開鈄德沛,整理了一下衣領,說:“先生說話要講憑據(jù),我寫的都是麴老夫人的生平實事,何來嘲諷之說?”
“實事?” 鈄德沛指著他的鼻子,“‘未識一字’‘布衣蔬食’,這不是嘲諷是什么?你是不是覺得麴家好欺負?我告訴你,我在曲阜城里認識不少官老爺,你要是不給我道歉,再重寫一篇哀啟,我就把你告到縣衙去!”
邴硯汀冷笑一聲:“我寫的是實話,為何要道歉?要告你就去告,我邴某身正不怕影子斜!”
兩人越吵越兇,引來不少村民圍觀。麴老憨也趕了過來,勸了這個勸那個,可根本勸不住。最后,鈄德沛氣沖沖地說:“好!你等著!我這就去縣衙告你!” 說著,就帶著兒子往曲阜城去了。
麴老憨急得直跺腳,對邴硯汀說:“邴先生,這可怎么辦???鈄表哥真的認識官老爺,您會吃虧的!”
邴硯汀卻很平靜,說:“麴大哥放心,我寫的哀啟句句屬實,就算到了縣衙,我也不怕?!?話雖這么說,可他心里也沒底,畢竟自己曾被革過功名,在官老爺面前,本就矮了一截。
果然,沒過兩天,縣衙的差人就來了,拿著傳票,把邴硯汀帶到了曲阜縣衙。
這曲阜縣令姓昝,是個捐官,沒讀過多少書,全靠花錢買了個縣令的職位。他見鈄德沛是城里的富商,又送了不少銀子,心里早就偏向了鈄德沛。
升堂之后,昝縣令一拍驚堂木,問:“堂下可是邴硯???鈄德沛告你寫哀啟嘲諷麴家,可有此事?”
邴硯汀躬身答道:“回大人,草民寫的哀啟句句屬實,皆是麴老夫人的生平德行,并無嘲諷之意?!?/p>
鈄德沛忙上前一步,說:“大人,他胡說!他寫‘未識一字’‘布衣蔬食’,這不是罵我家沒文化、窮酸嗎?還有‘東鄰送紙錢,西鄰備棺木’,把我家說得跟沒人管似的,這不是嘲諷是什么?”
昝縣令拿起桌上的哀啟,看了半天,好多字都不認識,只能胡亂翻了翻,然后對邴硯汀說:“你這秀才,怎么凈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鈄德沛說你嘲諷,那你就是嘲諷!還不快給鈄德沛道歉,重寫一篇哀啟?”
邴硯汀一聽,怒了,大聲說:“大人!您身為父母官,不問青紅皂白,就定我的罪,這是何道理?麴老夫人本就是樸實農(nóng)婦,一生未識一字,卻行善積德,我寫的都是實話,為何要道歉?”
“大膽!” 昝縣令一拍驚堂木,“竟敢頂撞本官!來人啊,給我打二十大板!”
差人立刻上前,把邴硯汀按在地上,噼里啪啦打了二十大板。邴硯汀疼得額頭冒汗,卻咬牙不吭一聲,打完之后,他掙扎著站起來,瞪著昝縣令說:“大人如此昏庸,草民不服!”
昝縣令被邴硯汀這么一瞪,更怒了:“好你個刁民!竟敢罵本官昏庸!來人啊,把他關進大牢,聽候發(fā)落!”
就這樣,邴硯汀被關進了縣衙大牢。麴老憨得知消息后,急得團團轉,他想去縣衙求情,可又怕鈄德沛,只能每天給邴硯汀送些吃的,唉聲嘆氣。村民們也都覺得邴硯汀冤枉,可誰也不敢去縣衙鬧事。
鈄德沛見邴硯汀被關了起來,心里很是得意,還對麴老憨說:“你看,我沒說錯吧,跟我斗,他還嫩了點!”
可誰也沒想到,這事竟然傳到了兗州知府的耳朵里。這兗州知府姓藺,是個科舉出身的官員,為人正直,頗有學問。他聽說曲阜縣令因為一篇哀啟就把一個秀才關進大牢,覺得很奇怪,就特意讓人把案卷和那篇哀啟送到了府里。
藺知府仔細看了案卷,又把哀啟讀了一遍,越讀越覺得有意思。他笑著對身邊的幕僚說:“這邴硯汀倒是個有才的人,這哀啟寫得樸實無華,卻情真意切,把一個普通農(nóng)婦的德行寫得活靈活現(xiàn),哪里有什么嘲諷之意?那個鈄德沛,分明是愛慕虛榮,小題大做;那個昝縣令,更是昏庸無能,不分青紅皂白?!?/p>
幕僚也附和道:“大人說得是,這昝縣令本就是捐官,沒什么學問,自然分辨不出好壞?!?/p>
藺知府點了點頭,拿起筆,在案卷上寫下批語:
“觀此哀啟,字字皆實,句句含情,述農(nóng)婦德行,顯人間溫情,何來嘲諷之說?鈄德沛愛慕虛榮,以己之見度他人之心,小題大做,實乃可笑;昝縣令昏庸無能,不辨是非,濫用刑罰,有失官德。
邴硯汀雖曾革去功名,然其文有才情,其心有公正,應予釋放,且需昝縣令當面致歉。鈄德沛無事生非,罰銀五十兩,充作落馬坡義學經(jīng)費。昝縣令糊涂斷案,罰俸三月,以儆效尤。
此案了結,不得再議?!?/p>
批語寫好后,藺知府立刻讓人把案卷送回曲阜縣衙。
昝縣令接到批語后,嚇得魂都快沒了,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得罪了知府大人。他不敢耽擱,立刻讓人把邴硯汀從大牢里放出來,還親自帶著禮品,去邴硯汀的蒙館道歉。鈄德沛也只能認栽,乖乖交了五十兩銀子,灰溜溜地回了曲阜城。
邴硯汀被放出來那天,麴老憨帶著村里的村民,早早地在縣衙門口等著。見邴硯汀出來,大家都圍了上去,有的遞水,有的遞干糧,還有的夸贊他有骨氣。麴老憨更是拉著邴硯汀的手,熱淚盈眶地說:“邴先生,讓您受委屈了,俺給您磕頭了!”
邴硯汀連忙扶起他,笑著說:“麴大哥客氣了,我沒事,這都要多謝藺知府大人明察秋毫。”
回到落馬坡后,邴硯汀的名聲更大了。村民們都覺得他不僅有文采,還有骨氣,紛紛把孩子送到他的蒙館讀書。就連曲阜城里,也有人聽說了他的事,特意派人來請他寫文章。
可邴硯汀卻依舊過著簡樸的生活,每天教孩子們讀書,晚上對著孤燈讀《昭明文選》。只是偶爾,他會想起藺知府的批語,想起那篇哀啟,嘴角會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有人問他,以后會不會再替人寫文書,他笑著說:“只要是實事,只要是善事,我便寫?!?/p>
至于那個鈄德沛,自那以后,再也沒回過落馬坡。而昝縣令,據(jù)說后來因為政績不佳,被朝廷罷了官,回了老家。
日子一天天過去,落馬坡的老槐樹依舊枝繁葉茂,邴硯汀的蒙館里,每天都傳來孩童們朗朗的讀書聲。只是沒人知道,這位落魄的秀才,未來還會寫出怎樣的文章,還會經(jīng)歷怎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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