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功名成就、遠大目標,我們還有詩歌、戲劇,有大海、日出,有音符、顏料,還有線條小狗和黃油小熊?!?/p>
大街上,地鐵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拖家?guī)Э凇背鲂小?/p>
搖搖晃晃的毛絨玩偶、透明PVC里排排站的“吧唧”,包包變成一座座移動的私人博物館,“包主”將全部財產(chǎn)帶出門,網(wǎng)友們直呼“好貴!好痛!好吵!”。
“痛”文化的起源,可溯至日語“痛い”(Itai)。最初,它帶著一絲戲謔,指向那些狂熱到將動漫符號武裝全身的愛好者——“看著都替他們尷尬到肉痛”
隨著“痛”文化生命力的涌動,這種密集、飽和、情緒拉滿的表達,逐漸變成了一種身份認同的象征。“痛”不再是尷尬,而是對熱愛之物最極致、最外放的生命宣言。
(“魔魔胡胡胡蘿卜”痛包)
年輕人包上日益繁盛的玩偶徽章森林,遠非裝飾潮流那么簡單,是當代青年在意義匱乏、高度流動、原子化的社會中,一種確立自我與新型聯(lián)結的方式。
于自己,它是觸手可及的精神撫慰,撫平存在性焦慮的褶皺,確認具身化存在。以最柔軟的姿態(tài),確證著意義的真實溫度和重量。
于他人,它既以可愛的新叛逆,在公共場域展演未被規(guī)訓的真我。又以無聲的姿態(tài),向茫茫人海發(fā)射尋求共鳴的弱連接信號。
在“無用之用”中重拾意義
在萬事皆可“搭”中,年輕人又創(chuàng)造出了“包搭子”:全球新頂流Labubu、出道即巔峰的玲娜貝兒、老網(wǎng)紅再爆火的Hellokitty、“演我”的卡皮巴拉,甚至只是無名小攤的“精神氮泵”新IP……它們共同構成移動的治愈方舟,搖搖晃晃,陪伴著“包主”在人間跌跌撞撞。
人們化身“爸爸媽媽”,為孩子們梳妝打扮,帶著它們一起擠地鐵、上班、旅行、健身?!鞍钭印被砣艽钭?,隨時隨地提供情緒價值。
開會被罵,看看“插畫小人”,在內(nèi)心悄悄蛐蛐;堵車時怒路癥發(fā)作,看看“蒜頭鳥”,想想“都不涌易”就“蒜鳥”;加班到凌晨,捏捏jellycat的小可頌,憧憬下周末的brunch陽光;即使只是隨意摸摸這些可愛的“小玩意兒”們,都能暫時逃離現(xiàn)實生活,帶來治愈與舒緩。
(插畫小人“人前人后”系列扭扭掛件盲盒@Bingley_)
不過,一些人不理解IP的爆火,認為這些毫無實用性的玩偶都是智商稅。更不理解這代人“一邊在拼多多上精打細算薅羊毛,一邊為溢價限量玩偶一擲千金”的消費觀。
亨利·詹金斯 (Henry Jenkins)在著作《融合文化》中提到“情感經(jīng)濟”,概括了消費者在消費決策制定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因素。當代消費的本質(zhì)就是情緒價值的買單,“買什么”不重要,“為什么買”才是關鍵。
這些玩偶和勛章或許承載著一段情感的紀念、一次旅行的回憶,或許除了可愛“一無是處”,但都能在公共空間或壓力情境下提供即時、私密的心理支持。情感消費不是一時沖動,而是集體心理、社會結構和媒介變化的集體轉向。
在宏大敘事、工具理性盛行的時代,大家都在追求“意義感”。做的事需要有能被量化的意義,不能“純玩兒”;買的東西需要有可被利用的意義,要過“極簡生活”。
(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張駿談“休息羞恥”)
而毛絨玩偶、盲盒、吧唧打破了這一“規(guī)矩”,對于年輕人來說,“它們最大的用處就是沒有用”。
惠子抱怨葫蘆“無用”,莊子提議將葫蘆系成腰舟,在江湖上浮游。與自然規(guī)律相融共生,感受生命的自由與自在,提出“無用之用”的辯證觀點。
這些“小玩意兒”正是當代青年的“腰舟”。它們承載著個體情感的暗涌、未竟理想的微光,或是記憶碎片的重量,人們脫離實效、超越實效的“用”,帶著這些“無用”之物“逍遙于天地之間”。
(全紅嬋的痛包)
物品只要有了功能屬性,就意味著生命周期的開啟,面臨使用時長、更新?lián)Q代的倒計時。就像人一樣,在非升即走、績效考核的規(guī)則中,向KPI和deadline狂奔。但即使實現(xiàn)了所有目標、滿足所有條件標準,精神上的空洞依然無法填補。
當一切存在皆被工具化,衰變便成為必然終點。而玩偶、徽章在功能、利益系統(tǒng)之外,以“純粹性的無用”安靜地守護著存在本身的價值。即使已經(jīng)泛黃、破損,但回憶、情感歷久彌新,就像童年時期的“阿貝貝”。
(薯條與他的“阿貝貝”阿嗚)
這些“無用”的東西,擺脫狹隘功利標準衡量事物價值,不僅帶給人們“無用”情緒價值,還有“無用”的生命體驗。
當社會結構加速原子化、媒介景觀吞噬真實,人們越發(fā)感到意義匱乏、存在焦慮。人們將內(nèi)在情感與認同投射于可見、可觸、可隨身攜帶的實體物品上,是對抗虛無的無聲宣言,也是具身化的存在確認。
而每一枚閃耀的徽章、每一簇溫暖的絨毛,這些微小而倔強的“小玩意兒”們,正以最柔軟的姿態(tài),確證著意義的真實溫度和重量。
(電影《死亡詩社》)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我們會笑、會流淚、會尖叫,有感受、有情感、有人性,可以體驗無限豐富、無限美好的自然、藝術、世界。這些大概是AI唯一再深度思考也無法理解的東西,但對于人來說卻是最有用的。
除了功名成就、遠大目標,我們還有詩歌、戲劇,有大海、日出,有音符、顏料,還有線條小狗和黃油小熊。
在荒誕的虛無中真實存在
“痛包”的表達,是欲言又止的情感表達,以符號的模糊性守護精神私域,讓那些未言說的心緒、未竟的執(zhí)念得以安放;同時,又是獨特別致的個性表達,將流動的情緒鍛造為倔強又張揚的存在宣言。
曾經(jīng)的二次元被貼上奇裝異服、非主流的標簽,隨著各類小眾文化走向臺前,以及他們的堅定的自主性,大眾開始接受這些精神表達,審美也日趨多元。
以乖、可愛、萌為特點的Hellokitty,爆改為黑皮、肌肉、豹紋穿搭,用反差的形象俘獲更多新圈層的喜愛;Labubu以丑萌怪誕的特點,用“新浪漫主義”表達全球出圈;“四葷一素”暹羅厘普變身行走的表情包,隨時發(fā)瘋。
當私人情感跨越背包邊界進入地鐵、街道,其展示的內(nèi)容構成了一個微型的、流動的公共表達。通過搭配和組合,進行高度個人化的符號選擇,展示著自己的審美、風格、價值觀,講述著獨特的自我敘事。
(新晉丑萌顯眼包掛件)
這些包掛不是商品,而是未被規(guī)訓的那一部分自我。在鋼筋水泥的都市荒漠中釋放被壓抑的情緒,頗具情感張力。它既是對人為制造的審美霸權的溫和挑釁,也是對自我“小世界”存在邊界的大膽拓展。
邪惡比格犬多棟、厭世胡蘿卜張?zhí)镏?、活人感slogan行走的彈幕,挑釁意味的包掛成為年輕人“不裝了,攤牌了”“又能怎,如何呢?”的嘴替。喚醒我們內(nèi)心的“壞”小孩,釋放壓抑已久的真實情緒,在物的維度完成一場精神上的自我救贖。
或許無法直接反抗,但仍可以保持不迎合、不討好的自我態(tài)度,用“黑色幽默”來對抗虛無、尋找自由。這不是逃避,而是一種選擇,一種視角。就像永遠在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選擇的荒誕地“反抗”,如加繆所說“荒謬當?shù)?,愛拯救之?!?/p>
(西西弗斯的“朋友圈”)
對熱愛之物的極致表達和狂熱追求、將瑕疵放大作為自我辨識度的亮點,是對社會規(guī)訓的反抗,更是在“遲來的叛逆期”中果敢的主體宣言。
不過,努力張揚個性,不是對無差別排斥所有人、拒絕所有社交,而是建構了一種精準的篩選。
“痛包”在公共空間中,充當了無聲的社交媒介,成為識別同類的密碼。一個共同的IP、稀有徽章、隱藏款盲盒,就能瞬間建立跨越陌生感的情感共鳴。
同時,這種“尋找同類”的方式更加直觀、更高效。用“包搭子”尋找到的“搭子”精準陪伴,將社交聚焦在垂直領域,極大的降低了社交成本。
(“痛包”包主們吸引同類、尋找同類)
不可否認,玩偶和吧唧社交貨幣屬性會引發(fā)跟風、從眾心理的滋生?;蛟S一個玩偶是用來抵消帆布包和愛馬仕的差距,一個吧唧是為了獲得社交媒體上的點贊評論,但內(nèi)心深處是對情感聯(lián)結與認同的深切渴望與不安。
原子化社會中,“附近”消失、生活充滿匿名性,人們一邊對于邊界感的把控越來越嚴格,一邊又深切渴望著純粹的情感。
在親密關系恐懼與情感渴求的撕扯中,玩偶是現(xiàn)實關系荒漠中的情感替身,也是尋求聯(lián)結的情感載體。
就像00后凝視,是冷漠,也是畏懼,是叛逆,也是自我保護。凝視的停歇,是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碰撞時的不知所措,庇護著未被磨滅的理想主義微光。
(電影《死亡詩社》)
理解年輕人背包上“好痛!好貴!好吵!”的情緒,即是理解這代人的存在困境。當宏大敘事瓦解、社會聯(lián)結流動易逝,青年們以頑固天真抵抗意義荒蕪。洞見荒誕本質(zhì),偏用熱愛注解存在,讓生命在每一次微小的創(chuàng)造中持續(xù)重生,并始終葆有鮮活底色。
于是,每個精心挑選的包掛,都成了向世界發(fā)出的一束微光信號,宣告著我存在、我們同在、每件小事都值得傾注熱愛。
背起痛包,自己做自己的彼得潘、仙女教母,回到一個擁抱就能和好的童年,回到能獲得純粹快樂的原點。
參考資料:
[1]新周刊. 董晨宇專訪:“摳搜”年輕人,搶空高價演唱會門票
[2]羅安憲.“有用之用”“無用之用”以及“無用”——莊子對外物態(tài)度的分析[J].哲學研究,2015,(07):32-37+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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