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春梅狐貍

新書《圖解傳統(tǒng)服飾搭配》已上線，請多支持

可能小紅書算法覺得我非常缺乏傳統(tǒng)織物方面的吐槽素材，繼《》《》后又給我推了一條，這回我一眼看中了那張緙絲的配圖。

（相關(guān)小紅書筆記截圖）

但凡對緙絲有一點了解的，都能看出這張配圖有問題。讓我們撇開各種關(guān)于緙絲的修飾詞，緙絲的本質(zhì)是平紋織物，織物組織類似于家里的普通床單，在圖片中這種斜側(cè)角度下拍攝應(yīng)該是平整的，也就是看不到圖中這樣明顯的起伏，更別說圖中的面料竟然還有孔洞。

這類錯漏百出的科普，圖片和文字往往都是從網(wǎng)上摘抄一些，有時候還會自作聰明地刪改文案，而圖片則是用關(guān)鍵詞進行搜索，因為不具備分辨能力而鬧出笑話。所以，我就更好奇這么離譜的圖是怎么和緙絲扯上關(guān)系的？

唉，你猜怎么著？竟然是百度百科錯了！

百度百科“緙絲”詞條截圖

因為百度百科之前就已經(jīng)把回看修改歷史版本的功能給關(guān)閉了，所以目前無法追溯這張錯誤的圖片是何人何時添加上去的，竟然還加在了詞條主圖的位置。我用以圖搜圖的功能試了以下，并沒有找到這張圖的網(wǎng)絡(luò)來源，大概率是添加者自己的圖，所以就更加不明白添加者的意圖了。

這張被添加的圖，大致可以看出抽繡和雕繡等痕跡，工藝類似于非遺項目上海三林刺繡、臺州刺繡、潮州/汕頭抽紗、煙臺/常熟/蕭山花邊等，在很多地方刺繡里也可以看到將此作為技法之一，如在寧波金銀彩繡里被稱作為“外國繃”。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知道，這個工藝是從外國來的，各個地方刺繡里的來源也是類似的，多為19世紀左右外國輸入，如蕭山花邊曾有一個音譯名“萬里斯”。

三林刺繡

寧波金銀彩繡中的“外國繃”

這類刺繡的主要技法為抽、拉、雕等，所以也有稱這類刺繡為“抽拉雕繡”的——

“抽”是布料經(jīng)線緯線抽掉一部分，再拉出來的花樣；“拉”是繡線直接拉出來，一般用于葉瓣點綴；“雕”就是在布料上浮空繡制幾何圖形，再把背景剪掉，這是獨有的技藝。

抽拉雕繡刺繡的底布多為平紋布，刺繡技法常對底布做減法。而我國傳統(tǒng)刺繡的底布如綢、緞等織物的組織比較復(fù)雜，還常有暗紋，抽絲剪布容易影響底布對刺繡的承托穩(wěn)定性，所以常做的是加法。

我們還可以進一步看出，這張圖中的紋樣風格非常日本，應(yīng)該是出口日本的面料訂單。我在小紅書上找了與這張圖片在刺繡技法和圖案風格上都很相似的面料照片——

百度百科“緙絲”詞條所用圖片

與百度百科“緙絲”詞條主圖風格相似的面料

（圖源：芷熙正絹、時賞記、富春美絹超多蘇繡、錦藏萬象）

那這個圖又是怎么和緙絲扯上關(guān)系的呢？因為部分日單“抽拉雕繡”的底布用的是緙絲。

其實這張出現(xiàn)在百度百科“緙絲”詞條里的主圖，仔細看的話也是可以看出底布的色塊應(yīng)該是緙織出來的（如果不是緙織，只有印花可以解釋了，圖中明顯是單層平紋織物，不同顏色的絲線只出現(xiàn)在自己的色塊里，也就是沒有通緯的“斷緯”織法）。

百度百科“緙絲”詞條所用圖片

使用緙絲作為底布的抽拉雕繡“正絹”

（圖源：【緙繡織造】藝術(shù)典藏、又生織物）

但這并不能說明，這張圖出現(xiàn)在“緙絲”相關(guān)的介紹里是合適的，因為從圖片看，更突出的是抽拉雕繡，緙絲特征并不明顯。這就好比冬瓜的頁面里放了冬瓜茶，不能說跟冬瓜毫無關(guān)系，但圖片（尤其還是詞條主圖）的展示說明功能幾乎沒有。放這個圖，還不如放一張最最簡單的手工織毯diy的圖片，至少演示了緙織技法。實際上，許多展示緙絲組織結(jié)構(gòu)的展板，便與此類似，如中國絲綢博物館里的。

（手工DIY織毯，圖/漫織生活）

中國絲綢博物館的“緙絲”展板

可能基于網(wǎng)絡(luò)上對于緙絲的一些宣傳，大家對緙絲成為抽拉雕繡底布或多或少會有疑問，不是都說“一寸緙絲一寸金”“織中圣品”嗎，怎么會拿去做刺繡底布呢？

這是因為任何一種非遺產(chǎn)品（手工制品）的價值上下限差別都可以非常大，這恐怕也是與工業(yè)產(chǎn)品定價之間的一個很大的區(qū)別。而網(wǎng)絡(luò)上對于緙絲的宣傳，或出于文化、或基于市場，往往避免探及產(chǎn)品的下限。這當然也不是緙絲一家的問題，大多數(shù)非遺產(chǎn)品、文化產(chǎn)品、手工產(chǎn)品都存在這樣的情況。除了一部分是真的在出售精品以外，不少都是把調(diào)子唱高以后讓產(chǎn)品溢價。

緙絲就是平紋織物，所以它非常符合抽拉雕繡所用的底布要求。十幾年前（好可怕的時間跨度）網(wǎng)上開始售賣一些掛著“緙絲”名號的產(chǎn)品里，就有一種叫做“素緙絲”。這其實就是一種很可笑的叫法，緙絲如果沒有圖案，它就是平紋絲織物（也就是“絹”），跟拿一塊布出來賣叫“素繡花”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異。

（當時還被素緙絲商家的買家掛了，我應(yīng)該把這群人名單存下來，老了賣保健品給他們。）

最初叫這個名詞可能是因為也是使用緙絲機織造的緣故，又或者將緙絲面料頭尾的素底部分裁下來創(chuàng)收制作一些扇子、荷包等小件用品了。但對于實際售賣的商品來說，連這點都全憑商家良心，因為“素緙絲”是通經(jīng)的，那便可以用機器織造，所以連是否使用緙絲織機、是否手工都難以保證。

緙絲所用的織機是最簡單的平紋織機，比大多數(shù)織平紋的土布織機、絹織機等還簡單些。

緙絲織機

緙絲織機（右）與絹織機對比，圖/中國絲綢博物館

并且因為是平紋織物，所以在織造技法上也沒什么特別玄乎的地方。但這些并不是貶低緙絲，因為畫國畫也只需要筆墨而已。我們聽過的有關(guān)緙絲的技法（如果宣傳緙絲的有宣傳到這個深度的話），都是關(guān)于它的色彩表現(xiàn)上。

緙絲常用的部分技法，圖/典藏·古美術(shù)

可以將緙絲理解像素畫，那么這幅畫的像素點越小、圖案色彩越復(fù)雜越精細就越好。所以好的緙絲作品就像一幅畫一樣自然流暢，湊近了看也往往看不到類似馬賽克的顆粒感。

宋緙絲喜報生孫圖（右圖為局部放大），圖/臺故

明緙絲芙蓉傍水圖（右圖為局部放大），圖/臺故

一些傳世緙絲的精度達到什么程度了呢？下面這張圖是南宋朱克柔緙絲《蓮塘乳鴨圖》的局部細節(jié)放大，盡管它在全幅作品（畫心縱107.5厘米，橫108.8厘米）中是非常微小的細節(jié)，但已經(jīng)比前面我們舉例過的DIY織毯、博物館展板都要更精細了。

南宋朱克柔緙絲《蓮塘乳鴨圖》，局部

南宋朱克柔緙絲《蓮塘乳鴨圖》

所以，即便“通經(jīng)斷緯”的織法可以對織機的要求進一步降低，就像前面DIY織毯一樣只用一個木框；即便“通經(jīng)斷緯”的織物在緙絲以外還有很多，國外很多織毯都用這種技法（以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看，緙織起源于西亞），但作品的風格與手工可達成的上限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不同地區(qū)的緙織

緙絲雖然是“織”，但其實更像是以緯線作“繡”，盡管也會用到圖稿，可織工的個人發(fā)揮空間非常大，除了精度，織工的藝術(shù)水平也決定了緙絲作品的上限。所謂“一寸緙絲一寸金”和“織中圣品”，其實說的是這些具有一定成就的緙絲作品，而非所有符合緙絲定義的產(chǎn)品。

比如緙絲的圖案多為書畫，但一些繪畫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對于緙絲來說卻非常費時費工。比如一朵漸變的云，繪畫上一筆就完成了，對于緙絲來說就要分解成多個顏色、互相穿插，才能在視覺上形成自然漸變的效果。

緙絲中色彩融合方式：摜織法、長短戧、木梳戧，圖/中華錦繡·緙絲

反過來就可以說明，像前面那些用于抽拉雕繡底布的平鋪大色塊緙絲、且用到的顏色不多，是相對不費工的做法。

但這并非抽拉雕繡對于緙絲的創(chuàng)新使用，清代時就出現(xiàn)了不少緙絲加繡、緙絲加繪的作品。這些作品往上限說，是多種工藝結(jié)合后有更加豐富的表現(xiàn)形式，如故宮藏品“緙絲加繡觀音像軸”的“披帛則用緝線釘繡，表現(xiàn)出輕紗的質(zhì)感和透明感，同時在某些細部以敷彩、敷金等繪畫手法表現(xiàn)出緙、繡難以達到的效果”。

緙絲加繡觀音像軸，圖/故宮博物院官網(wǎng)

往下限說就是比較省工，尤其是一些民間緙絲用品便是用齊緙做大色塊，在細節(jié)處使用手繪或刺繡的方式。

山石水紋都是用的手繪，攝自蘇州博物館

尤其是一些人物面部，屬于比較局部但又對細節(jié)要求比較高的，清代就很少見用緙絲來刻畫了，而是采用刺繡或彩繪。雖然從表現(xiàn)力上來說，提升了不少，但也失去了緙絲原本的紋理特征和藝術(shù)特色。

宋緙絲群仙獻壽圖（右圖為局部放大），圖/臺故

明緙絲竹杖化龍（右圖為局部放大），圖/臺故

清緙絲加繡三星圖軸（右圖為局部放大），圖/故宮博物院官網(wǎng)

所以緙絲加繡、緙絲加繪只能算緙絲發(fā)展出的一些新手法、新品種，一般不會用來代表緙絲。更別提，本文中提到的這種緙絲加抽拉雕繡，對底布藝術(shù)形態(tài)做了大改動大變化的方式了。

盡管我們唱衰百度用的人越來越少了、百度百科詞條總是有諸多錯漏，但卻忽略了如今追捧的AI工具抓取的信息來源、半吊子的科普作者的資料來源其實還是這些。但就像超市出售的果切一樣，買完整的水果起碼還能看得出新不新鮮、爛沒爛，被“切”了以后對于不具備分辨能力也缺乏主動學習的人來說，只不過是覆了一層煞有其事的保鮮膜，反而離“鮮”更遠了。我每次聊緙絲的時候都覺得它特別像文化照妖鏡，明明定義非常簡單，看似普及度也非常高（現(xiàn)在上網(wǎng)的人里還有幾個不認識“緙”字），但實際上掰開一看除了贊嘆昂貴的辭藻，全是搖頭晃頭假裝了解和追捧的人。

本文完

作者 | 春梅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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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狐貍 傳統(tǒng)服飾

臉著地的藏狐，故紙堆里的服飾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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