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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年我?guī)团瑢W(xué)打氣出頭,12年后她姐姐堵著我家門說:我認(rèn)準(zhǔn)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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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87年6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在我們河西村小學(xué)五年級的教室里,第二節(jié)課的下課鈴響起,語文老師剛走出門不久,教室后排就炸了窩。

  孫老歪家的二小子孫偉,正揪著岳霜的辮子往后拽,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你個沒爹的野種!敢撞老子?你那破筆盒把老子鞋子都弄臟了,快給老子舔干凈!”

  岳霜瘦小的身子被他拽得踉踉蹌蹌,臉憋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死咬著嘴唇不讓它掉下來。

  她那鐵皮鉛筆盒摔在地上,印著嫦娥奔月的蓋子掉了,幾根禿頭鉛筆、一塊香橡皮滾了一地。

  那是她姐岳秋用第一個月工資給她買的。

  “你松開!”她聲音發(fā)顫,手胡亂地去掰孫偉的手。

  “就不松!沒爹教的東西,老子替你爹教教你!”孫偉仗著他爹是村支書,在班里橫慣了。

  周圍一群半大小子跟著起哄,沒一個人敢上前。

  我看見這陣勢,火苗子“噌”一下就頂?shù)搅颂祆`蓋。

  岳霜就坐我后桌,性子悶,學(xué)習(xí)扎扎實實的好,那雙眼睛瞅人的時候,總是怯生生的,像受了驚的小鹿。

  她爹86年在煤礦上挖煤時沒了,她娘哭瞎了一只眼,家里就靠她姐岳秋在鎮(zhèn)紡織廠扛著。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可能是那本快翻爛了的《水滸傳》給的豪氣,一步就躥了過去,猛地推開孫偉:“孫偉!你他媽欺負(fù)女的算啥本事!”

  孫偉被推了個趔趄,愣了下,看清是我,唾了一口:“楊衛(wèi)東,咋的?想當(dāng)護(hù)花使者?你算哪根蔥?給我滾蛋!”

  “給她道歉!”我梗著脖子,擋在岳霜前面。

  能感覺到她躲在我身后,小手緊緊拽著我汗衫的后擺,微微發(fā)抖。

  “道的歉!”孫偉罵了一句,揮著拳頭就砸過來。

你妹

  我倆頓時扭打在一起。

  桌子椅子嘩啦啦倒了一片。

  孫偉比我壯實,但我那股子邪勁上來了,腦子里就一個念頭:不能慫!我把他撲倒在地,拳頭沒頭沒腦地往下掄。

  周圍同學(xué)的驚呼聲像隔了一層棉花。

  我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下,鼻子一熱,血就滴了下來,落在孫偉的花襯衫上。

  他大概沒見過我這不要命的架勢,有點慌了,嘴上卻還硬:“楊衛(wèi)東!你等著!我讓我爹收拾你爹!”

  “讓你爹來!老子不怕!”我吼著,又是一拳。

  最后還是準(zhǔn)備上下一節(jié)課的數(shù)學(xué)老師把我們撕扯開的。

  我倆都掛了彩,我鼻子淌血,嘴角也破了。

  孫偉眼眶青了一塊,衣服扣子扯掉兩顆。

  班主任老師得知情況后,在第三節(jié)課上到一半時就把我倆拎到他辦公室,罰站、寫檢查。

  下午放學(xué)后,孫偉被他爹用自行車馱著,經(jīng)過我身邊時,還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楊衛(wèi)東,你給老子等著!”

  我抹了把臉上的血污,沒吭聲。

  那天,天悶熱得像個蒸籠。

  剛走出校門沒多遠(yuǎn),我就聽見后面細(xì)碎的腳步聲。

  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岳霜追了上來,她手里捏著一塊洗得發(fā)白的手絹,邊緣還繡著一朵小梅花。



  “楊衛(wèi)東……你……你流鼻血了?!彼曇粜⌒〉?,把手絹遞過來,眼睛紅得像兔子,里頭全是愧疚和害怕,“對不起,都怪我……”

  “沒事兒!孫老歪就是個紙老虎!”我裝得滿不在乎,沒接她的手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鼻子,“血快止住了。他以后敢再欺負(fù)你,你告訴我!”

  她執(zhí)拗地把手絹塞到我手里。

  手絹帶著一股淡淡的肥皂香,還有她手心的汗?jié)瘛?/p>

  “ 我沒事,你快回家吧,不然你娘該著急了。”我說。

  她點點頭,走了幾步,又回頭,很認(rèn)真地說:“楊衛(wèi)東,謝謝你?!?/p>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那條黝黑的大辮子垂在瘦弱的脊背上,一甩一甩的。

  我捏著那塊軟乎乎的手絹,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臉上有點燙。

  那天晚上,我爹還是知道了這事。

  孫老歪倒沒親自來,但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得快。

  我爹是隊上的會計,老實巴交一輩子,最怕惹事。他把我揍了一頓,用笤帚疙瘩抽的我屁股火辣辣地疼。

  “小兔崽子!你能耐了啊!敢跟支書家兒子動手!咱家這日子還想不想消停了!”我爹一邊打一邊罵。

  我娘在旁邊拉架:“哎呀,別打了!東子也是護(hù)著同學(xué),又不是主動惹事……”

  “護(hù)同學(xué)?那也得看是誰!那是孫老歪的兒子!”我爹氣得呼哧帶喘。

  我咬著牙,一聲沒吭,也沒哭。心里那股勁兒憋著:我沒做錯!

  夜里躺在床上,屁股疼得只能趴著。

  窗外月亮很大很亮。

  我摸出那塊繡著梅花的手絹,看了又看。

  那是我第一次為女孩子打架,也是第一次挨這么狠的揍。

  心里亂糟糟的,有點后悔惹爹生氣,但一想到孫偉那囂張樣和岳霜那雙含淚的眼睛,又覺得這頓打挨得值。

  02

  第二天課間,我的課桌抽屜里,悄摸聲地多了兩個咸鴨蛋,還溫乎著。

  我猜這肯定是岳霜送的!

  我扭頭看岳霜,她正低頭寫字,耳朵根兒紅紅的。

  我沒說話,把咸鴨蛋揣進(jìn)兜里。

  放學(xué)路上,躲在河堤柳樹底下剝了吃了。

  真香!那是我長那么大,吃過最香的咸鴨蛋。

  從那以后,我和岳霜之間好像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她還是會害羞,不怎么敢跟我大聲說話,但會偷偷幫我把我那狗爬字寫得亂七八糟的作業(yè)本擦干凈重寫;會在交作業(yè)時,把我那份壓在中間,不讓老師發(fā)現(xiàn)破綻。

  她家院子里棗樹熟了,第二天我書包里肯定能摸出一小布包又甜又脆的大棗。

  我也成了她默認(rèn)的“保護(hù)人”。

  放學(xué)要是晚了,我總會磨磨蹭蹭收拾書包,等她一起,隔著兩三步遠(yuǎn)的距離,把她送到她家村口的歪脖子柳樹下。

  孫偉那伙人雖然不再明著欺負(fù)她,但偶爾還是會說幾句風(fēng)涼話,每次我一瞪眼,他們也就訕訕地閉了嘴。

  小學(xué)畢業(yè),我們都考上了鎮(zhèn)里的初中。

  我家條件一般,底下還有個弟弟,我爹娘的意思,是讓我讀個初中就差不多了,早點回來種莊稼掙錢。

  岳霜她姐岳秋跑到我家來了趟,跟我爹娘說:“叔,嬸,衛(wèi)東和小霜學(xué)習(xí)都好,得上中專,或是上高中將來考大學(xué),那才有出息哩!錢的事,大家一起想辦法,不能耽誤了孩子?!?/p>

  岳秋那時候二十出頭,在紡織廠已經(jīng)是小組長了,人潑辣,能干,說話嘎嘣脆。

  我爹娘被她一說,也有點動心了。

  初中三年,我和岳霜不同班,但天天一起結(jié)伴走那十里山路。

  冬天路滑,夏天日頭毒。她話還是不多,但會給我講數(shù)學(xué)題,我會給她瞎掰水滸三國。

  她書包側(cè)袋里總是裝著一個灌滿涼白開的鹽水瓶子,還有兩塊擦汗的毛巾,一塊給我備著。

  我娘給我煮個雞蛋、烙張餅,我也總會分她一半。

  日子就像村邊那條小河,靜靜地流。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考上縣里的高中,也許還能一起上大學(xué)。

  關(guān)于未來,我心里模模糊糊有個影子,那個影子有兩條黝黑的大辮子,和一雙怯生生卻又亮晶晶的眼睛。

  可是,命運這東西,從來不按你想的來。

  初三那年下學(xué)期,5月的一天下午,天色陰沉,悶雷一個接一個在云層里滾。

  放學(xué)鈴一響,我就感覺岳霜不對勁,臉色蒼白,收拾書包的手都在抖。

  “咋了?”我問她。

  她搖搖頭,嘴唇抿得死死的,眼淚卻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心里咯噔一下,預(yù)感到出事了。

  一路上,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拼命地走,走得飛快。

  我跟在她后面,也不敢多問。



  剛到村口,就看見她家院外圍了不少人。

  她姐岳秋的哭罵聲尖利地傳出來:“……憑什么!礦上當(dāng)初咋說的?撫恤金就這么點?我娘眼睛都快哭瞎了!你們還是不是人!”

  我心里一沉,知道肯定是礦上那邊的事。

  她爹的撫恤金,拖了快四五年了,一直沒給夠數(shù)。

  岳霜聽到姐姐的哭聲,渾身一顫,像只受驚的小鳥,猛地扎進(jìn)了人群里。

  我趕緊跟過去。

  院子里,岳秋正跟礦上來的兩個干部模樣的人吵得厲害,她娘癱坐在門檻上,捂著臉哭。

  岳霜撲到她娘身邊,抱著她娘,也跟著掉眼淚。

  周圍鄰居議論紛紛。

  “唉,老岳家真是可憐……”

  “礦上那些人,心黑著呢!”

  “岳秋這丫頭厲害,可一個女娃子,能犟得過公家?”

  我看得心里堵得難受,拳頭攥得緊緊的,恨不得沖上去跟那兩個人理論??晌乙粋€半大孩子,能干啥?

  最后,那兩個人大概是嫌難看,擺下幾句官話,丟下一個薄薄的信封,騎上自行車就走了。

  岳秋撿起信封,捏著那薄薄的一沓錢,身子晃了晃,臉色慘白,最終卻沒再哭,只是那雙眼睛,像淬了火,又像結(jié)了冰。

  那天晚上,下起了瓢潑大雨。

  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面嘩啦啦的雨聲,心里亂得像一團(tuán)麻。

  老岳家沒了頂梁柱,這往后的日子可咋過?

  第二天,我沒等來岳霜一起上學(xué)。

  她家院門緊閉著。

  一連三天,她都沒來學(xué)校。

  我跑去問老師,老師嘆口氣說:“岳霜同學(xué)……家里困難,輟學(xué)了?!?/p>

  這幾個字像錘子一樣砸在我心口上。

  放學(xué)后,我瘋了一樣跑到她家。

  院門開著,她正坐在院子里洗一大盆衣服,那雙本來拿筆寫字的手,泡得發(fā)白。

  她姐岳秋在灶房忙活,身影忙碌得讓人心疼。

  看到我,岳霜抬起頭,眼睛又紅又腫。

  “楊衛(wèi)東……”她喊了我一聲,聲音啞得厲害。

  “為啥不讀了?”我嗓子眼發(fā)堵,“你學(xué)習(xí)那么好……”

  她低下頭,手指用力搓著衣服,水花四濺:“……家里這樣,我姐一個人太累了。我得幫我姐?!?/p>

  “可是……”

  “沒啥可是的?!彼驍辔?,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讓我陌生的決絕,“讀書是沒指望的事了。你好好讀,連我那份一起。”

  她端起那盆沉重的臟水,趔趄著走到院墻邊,用力潑出去。

  水花在夕陽下劃出一道短暫的亮光,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就像我們那個剛剛摔得粉碎的、關(guān)于未來的模糊的夢。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站在那里,手腳冰涼。

  她潑完水,轉(zhuǎn)身看著我,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卻比哭還難看:“快回家吧。以后……別來了。讓人說閑話?!?/p>

  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關(guān)上了那扇破舊的木門。

  我站在門外,看著夕陽把她的影子徹底吞沒。

  我知道,有些東西,從那天起,就真的不一樣了。

  那條靜靜流淌的小河,終究還是遇到了斷崖,跌落下去了。

  03

  我最終還是上了高中,在縣一中。

  日子變得單調(diào)而壓抑。

  村里到縣里的路更遠(yuǎn)了,我得住校,一周才能回家一次。

  每次回家,我都會下意識地望向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樹,但樹下再也沒有那個等我或者等我送的身影了。

  偶爾能在村里碰見岳霜,她不是扛著鋤頭下地,就是挎著籃子去打豬草。

  人曬黑了些,也瘦了,見了我也只是匆匆點點頭,就低著頭快步走開。

  那條大辮子盤在了腦后,顯得利落,卻也生分。

  我們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

  她刻意躲著我,我知道。

  她是怕耽誤我,也是怕那些越來越盛的閑言碎語。

  村里早就有人嚼舌根,說老岳家二丫頭心思活絡(luò),想攀上我這個未來的“大學(xué)生”。

  我爹娘也私下里跟我說過好幾次:“東子,岳霜是個好姑娘,可她家那情況……你以后是要考大學(xué)的人,得往前看?!?/p>

  我心里憋悶,卻無從反駁。



  生活的重壓,像黑壓壓的云層,隔開了我們。

  我能做的,似乎只有拼命讀書,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她的犧牲,對得起我爹娘的期望,也對得起自己心里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和念想。

  高三那年,學(xué)習(xí)緊張得像拉滿的弓。

  一個周六下午,我回家拿干糧和咸菜。

  我娘一邊給我裝瓶瓶罐罐,一邊嘆氣說:“老岳家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p>

  我心里一緊:“咋了娘?”

  “岳霜那孩子,哎……”我娘壓低了聲音,“聽說她姐給她說了門親事,是隔壁鎮(zhèn)上一個開拖拉機(jī)的,年紀(jì)大了點,死了老婆,家里條件倒是不錯,彩禮給得厚。岳霜死活不同意,跟她姐大吵了一架,這兩天正鬧絕食呢……”

  我腦子里“嗡”一聲,像被重錘砸中。

  開拖拉機(jī)的?死了老婆的?

  岳秋怎么能把她往火坑里推!

  我扔下書包,扭頭就往外沖。

  “東子!你干啥去!回來!”我娘在后面喊。

  我什么都顧不上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她嫁!不能!

  我沖到岳霜家院外,正好看見岳秋在院子里晾衣服。

  幾年過去,她顯得更瘦削了,眉眼間的潑辣被生活磨礪得更加鋒利,也更深沉。

  “岳秋姐!”我喘著粗氣,扒著院墻喊。

  岳秋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皺起眉:“衛(wèi)東?你咋來了?有事?”

  “我……我聽說岳霜的事……”我急得語無倫次,“那門親事不能答應(yīng)!岳霜不能嫁!”

  岳秋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把手里的濕衣服重重摔進(jìn)盆里,水花濺起老高:“楊衛(wèi)東,我們家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你來說三道四了?”

  “岳秋姐!那男的不是良配!岳霜她才多大?她應(yīng)該……”

  “應(yīng)該什么?”岳秋猛地打斷我,聲音又尖又利,幾步走到院門口,盯著我,“應(yīng)該等著你考上大學(xué),飛黃騰達(dá)了,回來娶她?楊衛(wèi)東,你醒醒吧!你是能上天摘月亮還是能下海撈珍珠?你看看這個家!”

  她指著身后破舊的土坯房,指著瞎了一只眼、坐在門口摸索著剝豆子的老娘,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抖:“我妹要吃飯!我娘要吃藥!這個家要活下去!”

  “你告訴我,怎么活?靠你那些不著邊際的屁話嗎?讀書讀傻了你!”

  她的話像冰冷的釘子,一根根砸進(jìn)我心里,把我那點可憐的勇氣和幻想砸得粉碎。

  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我告訴你楊衛(wèi)東,”岳秋眼圈也紅了,卻硬撐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得讓我妹活下去,活得像個人樣!嫁人怎么了?有飯吃,有衣穿,不受欺負(fù),比什么都強!”

  “你那些風(fēng)花雪月,能當(dāng)飯吃嗎?能當(dāng)藥吃嗎?你走吧!以后少來招惹岳霜!你們不是一路人!”



  她說完,猛地轉(zhuǎn)身,“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緊了院門。

  我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渾身冰涼。

  院子里傳來壓抑的哭聲,不知道是岳霜的,還是岳秋的。

  那天,我是怎么走回家的,都不知道。

  只覺得天昏地暗,心里那片原本還存著點念想的角落,徹底塌方了,變成一片荒蕪的廢墟。

  回到學(xué)校,我把自己埋進(jìn)書本里,像鴕鳥把頭埋進(jìn)沙子。

  高考前的日子,麻木而煎熬。

  我再也沒有打聽過岳霜的消息,怕聽到那個我最不想聽到的結(jié)果。

  后來,我如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學(xué)。

  臨走那天,村里好多人都來送。

  我爹娘臉上笑開了花。

  我在人群里搜尋,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汽車發(fā)動時,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村口的歪脖子柳樹后面,似乎站了個人,像是岳霜,又像不是。

  車開遠(yuǎn)了,那棵樹,那個模糊的人影,都縮成了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不見。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破了一個大洞。

  我知道,我青春里某些最珍貴的東西,徹底留在了那個夏天,留在了河西村,再也找不回來了。

  大學(xué)四年,我拼命學(xué)習(xí),打工,努力讓自己融入城市的生活。

  我盡量不去想老家的事,但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個瘦弱的身影,那雙含淚又倔強的眼睛,總會偷偷溜進(jìn)夢里。

  聽說,岳霜最終還是嫁給了那個開拖拉機(jī)的。

  聽說,她姐岳秋用那筆彩禮錢,翻修了老房子,帶她娘去市里看了眼睛。

  聽說,她婚后日子過得不好不壞,男人脾氣躁,她一年后生了個兒子……

  所有的消息,都是支離破碎的“聽說”。

  我和那個村莊,那個女孩,之間的聯(lián)系,只剩下這些飄忽不定的傳聞。

  大學(xué)畢業(yè),我分配回了縣里的農(nóng)業(yè)局工作。

  單位分了間小宿舍,日子平淡如水。家里開始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見了好幾個姑娘,條件都不錯,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提不起勁。

  時間就這么晃晃悠悠地到了1999年,夏天。

  距離我為岳霜打架的那個下午,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二年。

  04

  那是個周末,我回村里看我爹娘。

  吃過晚飯,正坐在院子里跟我爹下象棋,搖著蒲扇閑聊。

  村里通了電,但夏夜還是習(xí)慣在院里納涼。

  突然,院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響,還有剎車聲。

  緊接著,一個高挑的身影猛地推開我家那扇吱呀作響的木柵欄門,闖了進(jìn)來。

  我抬頭一看,愣住了。

  是岳秋。

  十二年過去,她變化很大。

  臉上有了風(fēng)霜的痕跡,但眉眼間的利落和潑辣絲毫未減,反而更添了幾分沉穩(wěn)和決斷。

  她穿著鎮(zhèn)紡織廠的工裝,袖子挽到胳膊肘,額頭上都是汗,眼睛亮得嚇人,直直地盯著我,胸口因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著。

  我爹娘也愣住了,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搖。

  “岳秋?咋……咋這時候來了?出啥事了?”我娘趕緊站起來問。

  岳秋誰也不看,就盯著我,聲音不大,卻像砸夯一樣,一個字一個字砸進(jìn)院子里每個人的耳朵里:

  “楊衛(wèi)東,我找你!”

  院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知了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

  我有點懵,站起來:“岳秋姐,你……找我啥事?”

  她一步步走到我面前,距離近得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機(jī)油味和汗味。

  她的目光像兩把錐子,死死釘住我:

  “我妹,岳霜……她離了?!?/p>

  我心頭猛地一跳。

  離了?那個開拖拉機(jī)的?

  “那男的不是東西!喝酒就打人!”岳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顫抖,“岳霜身上……都沒一塊好肉!女兒才六歲,嚇得哇哇哭!這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了!我前天剛?cè)グ阉踊貋恚‰x了!徹底離了!”



  我爹娘聽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驚,又怒,又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揪心。

  那個像小鹿一樣怯生生的女孩,竟然吃了這么多苦……

  “岳霜……她現(xiàn)在咋樣?”我嗓子發(fā)干,問了一句。

  “咋樣?”岳秋眼圈紅了,卻硬撐著沒掉淚,“人能咋樣?心死了!整天不說話,抱著孩子發(fā)呆!我看著……我看著心里跟刀絞一樣!”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目光更加銳利地看著我,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

  “楊衛(wèi)東,十二年前,你為岳霜打過一架,還記得不?”

  我點點頭。

  怎么可能忘。

  “那年你沖到我家門口,嚷嚷著不讓岳霜嫁人,還記得我當(dāng)時咋罵你的不?”

  我又點點頭。

  那些刺耳的話,言猶在耳。

  “那我今天就把當(dāng)年罵你的話,吞回去!嚼碎了咽了!”岳秋的聲音斬釘截鐵,“我岳秋今天把話撂這兒!我妹這輩子,太苦了!她心里裝著誰,我這當(dāng)姐的,門兒清!”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像要把我看穿:

  “楊衛(wèi)東,我今天堵著你家門,就問你一句話:你如今大學(xué)畢業(yè),是端鐵飯碗的國家干部了。我妹她嫁過人,還帶著個孩子,是個農(nóng)村婦女,配不上你了。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她猛地提高音量,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妹她信你!她心里裝的一直是你!我就認(rèn)準(zhǔn)你這個人了!認(rèn)準(zhǔn)你當(dāng)年那股子不顧一切的憨勁、傻勁!我就問你,你現(xiàn)在,還敢不敢、還要不要我妹岳霜?”

  整個院子鴉雀無聲。我爹手里的象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我徹底傻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心臟咚咚咚地狂跳,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我看著眼前這個堵著我家門,替妹妹豁出一切討公道的姐姐,看著她通紅的眼睛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執(zhí)拗和期待。

  時光仿佛瞬間倒流。

  我好像又看到了十二年前那個下午,那個流血不流淚的少年,那個躲在我身后拽著我衣角的女孩,那塊帶著肥皂香和血跡的手絹,那兩個溫乎的咸鴨蛋,那條靜靜流淌的河,那場瓢潑的大雨,那個摔得粉碎的鉛筆盒……

  所有被歲月塵封的記憶和情感,在這一刻,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地沖垮了一切顧慮和遲疑。

  我看著她,看著我院子里目瞪口呆的爹娘,然后,很慢,卻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敢?!?/p>

  岳秋死死盯著我的眼睛,像是在確認(rèn)我這話的真假。

  幾秒鐘后,她緊繃的肩膀猛地松弛下來,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眼淚終于決堤,洶涌而出,但她卻咧開嘴,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哭:

  “好!好!楊衛(wèi)東!你小子……算個男人!我沒看錯人!”

  她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臉,轉(zhuǎn)身就往外走,推起她那輛破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

  “岳秋姐!”我喊住她,“你……這就走了?”

  她回過頭,眼睛和鼻子都紅紅的,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fù)的光彩:“不然呢?話都說完了!我得趕緊回去告訴岳霜!那傻丫頭……還抱著孩子在家里哭呢!”

  她跨上自行車,用力一蹬,車子歪歪扭扭地沖了出去,很快消失在鄉(xiāng)村夏夜朦朧的月色和蛙鳴聲中。

  我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夜風(fēng)吹過,帶來一絲涼意。

  我爹娘走過來,看著我,眼神復(fù)雜。

  我娘嘆了口氣,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知道,我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又要拐上一個急彎了。

  但這一次,我心里沒有慌亂,沒有迷茫,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和一股重新燃起的、沉甸甸的責(zé)任感。

  十二年前埋下的那顆種子,經(jīng)歷了漫長的寒冬和風(fēng)雨,終于在這樣一個始料未及的夏夜,以一種無比強硬和直接的方式,破土而出。

  我認(rèn)了。

  05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請了假,沒回縣里。

  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幫我爹在地里鋤草,差點把苗給刨了。

  我爹瞅了我好幾眼,最后吧嗒著旱煙袋說:“東子,你想好了?岳霜那孩子……是可憐,可這拖油瓶的,以后日子難著呢。你可是國家干部……”

  “爹,我想好了?!蔽掖驍嗨^續(xù)低頭鋤草,“人不能只看眼前。岳霜啥人品,您還不知道嗎?當(dāng)年要不是她家出事,現(xiàn)在她也是大學(xué)生?!?/p>

  我爹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太陽快落山時,我揣上我娘剛蒸好的、岳霜以前最愛吃的豆沙包,鼓起勇氣,朝著村東頭那棵歪脖子柳樹走去。

  越走近,心跳得越快。

  十二年過去了,我成了干部,她經(jīng)歷了婚變,我們之間隔了太多東西。

  岳秋姐那番話雖然擲地有聲,可岳霜她自己呢?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她愿不愿意?

  在她家院門外,我徘徊了好久,手心全是汗。

  那扇木門,比記憶中更破舊了。

  最后,我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岳秋。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種“果然來了”的表情,側(cè)身讓開:“進(jìn)來吧?!?/p>

  院子收拾得很干凈。

  岳霜的娘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摸索著擇菜,看到我,茫然地抬了抬頭。

  堂屋門口,一個瘦小的身影背對著我,正蹲在地上,給一個小女孩洗手。

  聽到動靜,那身影頓了一下,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來。

  是岳霜。

  時光在她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跡。

  她比小時候更瘦了,臉色有些蒼白,眼角有了細(xì)密的紋路。

  但那眉眼,那輪廓,依然是我記憶深處的模樣。

  只是那雙眼睛,不再是受驚小鹿般的怯生生,而是盛滿了疲憊、滄桑,和一種深深的、仿佛對一切都已不再期待的沉寂。

  看到我,她明顯慌亂了,眼神躲閃著,手下意識地在那條舊圍裙上擦了擦,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聲音。

  她身邊那個小女孩,好奇地睜大眼睛看著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疼。

  “岳霜?!蔽液傲艘宦暎曇粲悬c啞。

  她低下頭,不敢看我,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哼:“衛(wèi)東……你來了?!?/p>

  岳秋在一旁插話,語氣干脆:“行了,人來了就好。衛(wèi)東,屋里坐。娘,我?guī)фゆとゴ孱^小賣部轉(zhuǎn)轉(zhuǎn)?!?/p>

  她不由分說,拉起懵懂的小女孩,又?jǐn)v起她娘,很快就把院子清場了,只剩下我和岳霜。

  氣氛更加尷尬。

  我把手里的布包遞過去,干巴巴地說:“我娘蒸的豆沙包,你……你以前愛吃的?!?/p>

  她接過去,手指微微顫抖:“謝謝嬸子……也謝謝你?!?/p>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你姐昨天……”我試圖開口。

  “我姐的話,你別往心里去。”她猛地抬起頭,急急地打斷我,眼圈瞬間就紅了,“她那是急糊涂了,胡說八道的!你是大學(xué)生,是國家干部,前途大好……我……我這樣式的,怎么能……不能拖累你……”



  她語無倫次,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又趕緊低下頭用手背去擦,肩膀微微聳動。

  看著她這個樣子,我心里那點緊張和不確定,突然就消失了,只剩下滿滿的心疼和一股涌上來的沖動。

  “岳霜,”我上前一步,距離她很近,能聞到她頭發(fā)上淡淡的皂角味,“看著我?!?/p>

  她不肯抬頭,哭得更厲害了。

  “我不是因為你姐那些話來的?!蔽业穆曇舫练€(wěn)下來,“我是為自己來的。為十二年前那個沒能力保護(hù)好你的傻小子來的。”

  她哭泣的聲音小了一些。

  “這些年,我經(jīng)常會想起你。想起你給我擦血的手絹,想起那倆咸鴨蛋,想起咱倆一起走的那十里山路?!?/p>

  我慢慢說著,那些記憶鮮活地仿佛就在昨天,“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可能晚了,也可能不合適。但你姐有句話沒說錯,我楊衛(wèi)東,心里從來沒放下過你岳霜?!?/p>

  她終于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敢流露的希望。

  “我不在乎你嫁過人,也不在乎你有孩子?!蔽铱粗劬Γ蛔忠痪涞卣f,“我只在乎,你現(xiàn)在愿不愿意,給我一個機(jī)會?讓我照顧你,還有妞妞。”

  她愣愣地看著我,像是聽不懂我的話。

  過了好久好久,她才喃喃地說:“為什么……我不值得……我配不上……”

  “值不值得,配不配,我說了算?!蔽掖驍嗨Z氣堅決,“你就說,愿不愿意?”

  她看著我的眼睛,那雙沉寂了太久的眸子里,一點點地,有了光,有了溫度。

  淚水再一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哭泣。

  她用力地、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后,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撲進(jìn)我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我緊緊抱住她瘦削的、顫抖的肩膀,感受著她的眼淚浸濕我的襯衫。

  這個擁抱,遲到了十二年,跨越了太多的苦難和分離。

  我知道,前面的路還很長,很艱難。

  要面對流言蜚語,要妥善安置她娘和妞妞,要經(jīng)營一個全新的家庭……

  但這一刻,抱著失而復(fù)得的她,我心里無比踏實和平靜。

  歪脖子柳樹還在村口,小河依舊靜靜流淌。

  歲月改變了太多東西,但有些最珍貴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還是回到了原點。

  后來,我和岳霜一起,攙著她娘,領(lǐng)著妞妞,走過村里那條最熟悉的路。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

  路邊有鄰居探頭看,眼神各異。

  岳霜開始還有些不自在,低著頭。

  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她感受到我的力量,慢慢抬起頭,腰桿也挺直了些。

  我知道,從那天起,我們得一起,迎接所有的目光,走過所有的風(fēng)雨。

  生活就是這樣,它可能曾經(jīng)虧待過你,但只要不認(rèn)輸,只要心里那口氣還在,只要還有個人,愿意豁出一切認(rèn)準(zhǔn)你,就總能有走下去的力氣和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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