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想過，會在四十五歲這年，第一次為公公感到心疼。

那是個雨天，我下班路過他看門的那棟寫字樓。透過玻璃門，看見他彎著腰在拖地，背影有些佝僂。六十二歲的人了，本該在家含飴弄孫，卻要在這里看人臉色。

公公退休前是個工程師，在國企干了一輩子，退休金不算少。但婆婆說得對，閑著也是閑著，找點事做對身體好。我當時沒反對，現(xiàn)在想想，或許那時候我就是冷漠的。

他找到這份門衛(wèi)工作時還挺高興，說離家近，工作輕松，一個月三千塊錢也夠買菜錢了。我丈夫當時還調侃："爸，您這是從工程師降級成門衛(wèi)了。"公公笑笑，沒說話。

最開始一切都挺順利。公公每天七點到崗，晚上七點下班，風雨無阻。他把那間小門衛(wèi)室收拾得干干凈凈，桌上擺著保溫杯和幾本舊報紙。有時候我接孩子路過，會看見他在門口和其他老人下象棋，日子過得悠然自得。

轉折發(fā)生在三個月后。

那天晚上公公回家時臉色很難看。一問才知道，物業(yè)來了個新主管，姓李，三十出頭，據(jù)說是某個領導的親戚。這個李主管第一天上班就把所有門衛(wèi)叫去開會，說要整頓紀律，提高服務質量。

"什么服務質量？"公公在飯桌上忍不住抱怨，"不就是看個門嗎？"

婆婆勸他："算了，新官上任三把火，過段時間就好了。"

我當時也沒太在意，以為只是普通的職場磨合。哪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李主管似乎特別看不慣公公。也許是因為公公年紀大，動作慢；也許是因為他說話直，不會阿諛奉承?？傊?，這個李主管隔三差五就要找公公的茬。

有一次，公司有個重要客戶來訪，李主管讓公公在門口引導。客戶走后，他當著其他門衛(wèi)的面指著公公的鼻子罵："你看看你那樣子，彎腰駝背的，像什么話？我們公司的形象都被你丟完了！"

公公當時臉漲得通紅，卻一句話都沒說。

還有一次，公公感冒了，戴了個口罩上班。李主管又來了脾氣："戴什么口罩？嚇唬誰呢？客人看見像話嗎？"公公解釋說怕傳染給別人，李主管不聽，非要他摘掉。

這些事我都是后來才知道的。公公從來不在家里抱怨，只是偶爾我看見他在陽臺上抽煙，眉頭緊鎖。問他怎么了，他總是搖搖頭說沒事。

男人的尊嚴，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被人踩在腳下，越不愿意承認。

直到那個雨天，一切都改變了。

那天雨特別大，公公沒帶傘。婆婆擔心他淋雨，決定去接他。我本來想開車送她，她說不用，坐公交車過去就行。我當時在忙工作，也就沒堅持。

現(xiàn)在想想，如果那天我跟著去了，也許就不會錯過那一幕了。

后來婆婆回來，臉色很奇怪。她坐在沙發(fā)上，半天沒說話。我問她怎么了，她搖搖頭，說："沒什么，就是覺得有些事，真是說不清楚。"

第二天公公回來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了很多。不再是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走路都挺直了腰板。我問他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好事，他笑了笑，說："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覺得人生有時候挺有意思的。"

過了幾天，我們才從鄰居那里聽到了完整的故事。

原來那天下雨，婆婆到了公公上班的寫字樓，正好遇上李主管又在訓斥公公。那個李主管還是老樣子，指著公公的鼻子，嗓門特別大："看看你，連地都拖不干凈，要你有什么用？"

婆婆當時就站在門外，雨水順著她的傘邊滴下來。她沒有馬上進去，而是靜靜地看著。

李主管還在罵："你們這些老頭子就是不行，手腳慢，腦子也不靈光。要不是看你可憐，早就把你開除了！"

就在這時，婆婆走了進去。

她沒有大聲說話，只是平靜地叫了一聲："老張。"

公公轉過頭，看見婆婆，眼中有些驚訝，也有些尷尬。

李主管這時才注意到門口站著個中年女人，穿著得體，氣質不俗。他愣了一下，然后依然很不客氣地說："你是誰？來找誰的？"

婆婆沒有回答他，而是走到公公身邊，接過他手中的拖把，說："我來接你下班。"

李主管有些不耐煩了："喂，你是誰?。窟@里是工作場所，閑雜人等不能隨便進來。"

婆婆這時才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就是這一眼，讓李主管徹底愣住了。

因為他認出來了，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是他們公司的副總裁，是他的頂頭上司的上司。

鄰居說，當時李主管的臉色比白紙還白，嘴巴張得老大，半天說不出話來。

婆婆依然很平靜，她對公公說："走吧，回家吃飯了。"然后看了看李主管，淡淡地說了一句："李主管辛苦了。"

就這樣，婆婆攙著公公走了。留下李主管一個人站在那里，估計連魂都嚇丟了半個。

聽完這個故事，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婆婆從來沒有提過自己的工作，我們也從來沒有深究過。在家里，她就是個普通的妻子、母親和婆婆。但在外面，她有著我們不知道的另一個身份。

有些人喜歡把身份掛在嘴邊，有些人卻把它藏在心里。婆婆顯然是后者。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公公那天晚上的心情那么好了。不是因為報復了什么人，而是因為，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尊重。

不是因為妻子的身份給他帶來的保護，而是因為，有人愿意在雨夜為他撐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