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逃逸的力量
作者丨?？?/p>
你已進入。在這里，你被十幅畫包圍，它們有一間屋子那么長，并且每一扇窗都被仔細地關上。
你，反過來，不是處在監(jiān)獄里，就像你看到的那些讓自己一臉呆滯并使勁推著柵欄的狗？
不像來自古巴天空的《群鳥》，《群狗》既不屬于一個確定的時間，也不屬于一個特殊的空間?！尽度壶B》《群蛙》和《游擊隊》都是勒貝羅爾之前的繪畫系列】它不是關于西班牙，希臘，或蘇聯(lián)，巴西或西貢的監(jiān)獄；它是關于監(jiān)獄本身。但監(jiān)獄——杰克遜對此已給出了證詞【福柯指的是布魯斯·杰克遜（Bruce Jackson）及其著作《活著：犯罪經(jīng)歷種種》】——如今是一個政治的場所，也就是一個讓力量誕生或顯現(xiàn)的場所，一個讓歷史形成，讓時間涌起的場所。
《群狗》不是這樣一個關于形式，或關于色彩的變奏，不是像《群蛙》一樣的運動。它們形成了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系列，一個無法掌控的斷裂。不要說：一段歷史因為畫布的并置而出現(xiàn)；而要說：一個最初在振動，隨后從畫布里沖出的運動，真的跨越了它的界限，為了銘刻自身，為了在隨后的畫布上繼續(xù)自身，并讓所有的畫布同一個巨大的運動一起抖，那個運動最終逃避它們并把它們留在了你的面前。繪畫的系列，而不是對已然發(fā)生之事的詳述，誕生了一種力，它的歷史可以被描述為其逃逸和其自由的漣漪。繪畫至少在這一點上和話語一樣：當它誕生一種創(chuàng)造歷史的力的時候，它就是政治的。
觀察：窗戶是白色的，如此以至于禁閉獲得了統(tǒng)治。既沒有天空也沒有光線：內(nèi)部不能被瞥見；再也沒有什么去冒險滲透它。不是一個外部，存在著一個純粹的外部，中性的，不可通達的，沒有形式的。這些白色的方塊并不指示一個人可以遠遠地看到的一片天空和大地，它們意味著一個人在這里，而不在別處。在古典繪畫中，窗戶允許一個內(nèi)部在一個外部世界中被置換；這些茫然的眼睛把陰影固定、鉚定和錨定在原本只知道黑夜的墻上。全然無能的象征。
權力，頑固的和不動的權力，剛硬的權力：這是勒貝羅爾繪畫中的木頭。在畫布上疊加的，被一個人能夠找到的最強力的膠水粘上去的木頭（“一個人若不把畫布拔起就不能把它們拔起”），它們同時在繪畫當中和其表面之外。在這些沒有時辰的黑夜中間，在這片沒有方向的黑暗里頭，木棍的殘片就像時鐘的指針一般，但標志著高度和深度：一個垂直的計時器。當狗休息的時候，棍子直懸著；它們是《監(jiān)牢》的一動不動的警衛(wèi)，是沉睡的《被定罪者》的唯一的看守，是《酷刑》的尖矛；但當狗被裝進去的時候，木頭變長并成為一道柵欄；它是《監(jiān)獄》的可怕的單獨關押；《被激怒者》用力推著它的門，《囚徒》使勁擠著它的窗：仍然并且總是權力的水平的警棍。
在監(jiān)獄的世界里，就像在狗的世界里（“躺下”和“直立”），垂直不是空間的一個維度，它是權力的維度。
它統(tǒng)治，它俯視，它威脅，它摧毀；一個巨大的建筑的金字塔，上和下；命令從高處吠叫著傳來，落到底下；你被禁止在白天睡覺，在夜間清醒，你要筆直地站在看守面前，要在典獄長面前立正；因為想在看守面前睡覺，你在地牢里被打垮，或被綁到束身的床上；最終，帶著清楚的良知，你吊死了自己，逃避漫長禁閉的唯一手段，站看死去的唯一方法。
窗戶和棍子彼此對立，但形成了一個配對，作為權力和無能。棍子，在繪畫之外，帶著其悲慘的筆直，它被粘到畫上，打破了黑暗和身體，直到流血。相比之下，被再現(xiàn)的窗戶，帶著繪畫的有限的手段，無法向任何的空間散開。一者的筆直壓迫并突顯另一者的無權：它們在柵欄中交錯。并且，通過這三個元素（柵欄-窗戶-棍子），這幅繪畫的光輝從魅惑的審美和力量中撤出，進入了政治——力和權力的斗爭。
當窗戶的白色表面以一種巨大的藍色為背景，閃耀而出的時候，這是決定性的時刻。這一突變生效的畫被題為《內(nèi)部》：劃分發(fā)生了，內(nèi)部開始向一個空間的誕生，不顧自身地，打開自身。墻從上到下裂開：可以說是被一把藍劍劈開。曾在棍子的前景中標志著權力的垂直性，如今為自由而深挖。撐著鐵絲格子的垂直的棍子沒有阻止旁邊的墻裂開。鼻口和爪子，帶著一陣強烈的喜悅，一陣激奮的戰(zhàn)栗，投身于對它的打開。在人的世界里，沒有什么大事透過這些窗戶而發(fā)生，但通過這些墻的順利地推倒，發(fā)生的總是一切。
不管怎樣，無效的窗戶在隨后的畫布（《禁閉》）上消失了：扒住一面墻的突起部分，狗，直立著，但已經(jīng)有點下蹲，后退，以便進行猛撲，它在它面前的藍色的無限表面上向外觀望，只有兩根被釘住的樁子和一個破舊的鐵絲網(wǎng)格把它和墻面分開。
一次躍起，表面回旋。內(nèi)部的外部。從一個沒有外部的內(nèi)部到一個不留任何持立之內(nèi)部的外部。視角和反拍視角。白窗被模糊了，我們面前的藍變成了一個人留在身后的一面白墻。這一躍，這一力的打斷（它沒有在畫布上得以再現(xiàn)，但在兩張畫布之間，在其鄰近的閃電之爆發(fā)中，無言地生產(chǎn)著自身），足以顛覆所有的符號和價值。
垂直性的廢除：自此，一切都依照快速的水平性來逃逸。在《美》（這個系列里最“抽象”的一個：因為它是純粹的力，是從黑夜中浮現(xiàn)的黑夜，在日光中將自身雕琢為一個振動的形式）中，無能的棍子這一次指定了一個被強制的柱廊。從看似仍孕育著它并用它形成一個身體的黑暗里沖出，一頭野獸逃逸，步伐穩(wěn)健，陰莖勃立。
宏大的壓軸之作展開并延伸出了一個至此從整個系列中缺席的新的空間。它是橫截性的繪圖；它在過去的黑色堡壘和未來的彩色云彩之間被分成兩半。但橫貫其整個長度的，是一道飛奔的痕跡——“逃逸的標記”。似乎真理踏著一只鴿子的腳步，輕柔地到來。力也在大地上留下了爪痕，其逃逸的簽名。
在勒貝羅爾那里，有三個宏大的動物系列：首先是魚和青蛙；其次是群鳥；而這里是群狗。每個系列不僅符合一種別異的技術，而且符合一個不同的繪畫行為。青蛙和鱒魚在雜草、卵石和打旋的溪流中迂回進出。運動是通過相互的錯位來實現(xiàn)：色彩滑過其原初的形式，并在它們旁邊稍遠一點的地方，建構漂移的、被釋放的斑點；形式在色彩下面相互置換，并促使一種緊張地搐動或表現(xiàn)的線在兩個固定的平面之間興起。由此，它產(chǎn)生了某一綠色當中的一個跳躍，透明中間的一個拋投，透過藍色反射的一種速度的秘密爆發(fā)。來自底下的動物，水中的動物，土里的動物，濕潤的泥土當中的動物，在水和土內(nèi)部形成并分解的動物（有點像亞里士多德的老鼠），青蛙和魚只能被畫成和它們有關的，并且通過它們來散布的。它們自身就帶著逃避它們的世界。畫家在它們隱藏自身的地方捕獲了它們，為的是釋放它們并讓它們在描摹其蹤跡的運動中消失。
鳥，如同權力，來自高處。它擊倒那同樣來自高處的力，它想主宰力。但，在它接近這比太陽更加活躍也更加灼熱的大地之力的時刻，它瓦解并墜落，它失位了。在《游擊隊》系列里，鳥-直升機-傘兵旋向太陽，腦袋朝下，已被死亡擊中，在最后一個筋斗里，它們在它們周圍把死亡縫上。在布魯蓋爾，一個被太陽擊中的極小的伊卡洛斯墜落：這發(fā)生于一個勞作的日常農(nóng)村的冷漠。在勒貝羅爾那里，帶著綠色貝雷帽的鳥在一陣巨大的嘩啦聲中墜落，爪子、鮮血和羽毛，都從中飛散出來。它在它嘩啦落入的士兵身上糾纏著，士兵殺死了它；紅色的拳頭和手臂伸開。青蛙和魚將自身從中暗暗地釋放出來的輪廓，在這里被再一次發(fā)現(xiàn)，但輪廓已成碎片，并處于一場爭斗的混亂：色彩的暴力碾碎了形式。繪畫的行為被擊退到畫布上，它將在那里琢磨好些時間。
狗，如同青蛙，是來自底下的動物。但也是狂暴的力的動物。形式，在這里，被完全地重構了；不考慮陰郁的色彩和寓意，剪影精確地刻出了自身。然而，輪廓不是由一條長度和身體差不多的線條實現(xiàn)的；而是由成千上萬垂直的筆畫，形成一種普遍直立的稻草葉片，黑夜中一種陰郁的電擊一般的在場，實現(xiàn)的。與其說是形式的問題，不如說是能量的問題；與其說是在場的問題，不如說是強度的問題，與其說是一種運動和一個行為的問題，不如說是一種只能艱難地實現(xiàn)的激怒和戰(zhàn)栗的問題。斯賓諾莎不信任語言，他害怕一個人會在“狗”一詞里把“吠叫的動物”（Le Grand/Petit Chien）和“星叢”（大/小犬座）混淆起來。勒貝羅爾的狗，毅然地，既是吠叫的動物，也是星叢。
在這里，形式的繪畫和力的釋放一起到來。在一個獨一的運動中，勒貝羅爾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繪畫的振動中實現(xiàn)繪畫之力的手段。形式再也不在其扭曲中承擔力的再現(xiàn)；力再也不必通過和形式的撞擊來實現(xiàn)自身。相同的力直接從畫家傳向畫布，并且從一張畫布傳向另一張畫布；從戰(zhàn)栗的沮喪和被忍住的悲傷傳向希望的閃爍，傳向飛躍，傳向這只狗的無盡的逃逸，它完全轉(zhuǎn)向了你，把你獨自留在你如今發(fā)現(xiàn)禁閉了你自己的監(jiān)獄里，它熱衷于這力的傳遞，力如今遠離了你，你再也看不見它在你面前的蹤跡——那“自身拯救”者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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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聲名狼藉者的生活：福柯文選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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