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借火

清道光年間，沂州府張家莊有個張老漢，平生別無他好，獨(dú)愛杯中物。這日他到鄰村吃喜酒，直喝到月上柳梢頭，才趔趔趄趄往家走。

夜色深濃，野地里蟲鳴唧唧。張老漢醉眼朦朧，忽見前頭有三點(diǎn)火光搖曳，似有三個人影圍坐。他心下奇怪：這荒郊野嶺，誰半夜在此？

走近了看，卻是三個相貌奇古之人：一個白面長須，一個黑面虬髯，一個紅面環(huán)眼，皆著皂袍，圍著一盞青燈對坐飲酒。那酒香飄來，竟是他從未聞過的異香。

張老漢酒蟲被勾了起來，拱拱手道：“三位老哥，討杯酒吃如何？”

那三人對視一笑，白面者道：“相逢是緣，坐罷?！?/p>

張老漢接過酒碗一飲而盡，只覺甘冽異常，渾身舒泰，醉意全消。黑面虬髯者忽道：“我等要往村中巡夜，兄臺可愿同往一觀？”

不待張老漢答話，紅面者已取出一件黑袍往他身上一披。說也奇怪，四人走在村中，竟無一人能看見他們。

行至村東惡霸趙虎家，但見趙虎正與幾個幫兇算計(jì)如何霸占鄰人田地。白面者取出本小冊子記了幾筆，嘆道：“惡念叢生，折壽十年?！?/p>

又至村西寡婦王氏家，破茅屋里，王氏正將自己碗中稀粥倒給病榻上的婆婆，自己喝涮鍋水。黑面者頷首記錄：“至孝感天，增壽一紀(jì)?！?/p>

張老漢看得目瞪口呆，方知這三位竟是巡游人間、監(jiān)察善惡的夜游神。

正行走間，忽至一處作坊，酒氣沖天。張老漢一看，竟是自家侄兒張老六的院子！但見張老六與兩個伙計(jì)正將便宜的薯干酒兌水，又往里頭加些辛辣草藥，充作上好高粱酒裝壇。

紅面夜游神冷哼一聲，取出朱筆便要記錄。白面者搖頭嘆道：“制售假酒，害人健康，折壽十五年。可惜其伯父張老漢平日多行小善，本可壽終七十，今被親侄連累，也要折去五年陽壽?！?/p>

張老漢聽得此言，如遭雷擊。他一生無子，待這侄兒如親生一般，萬不料他竟做這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眼見紅面者朱筆即將落下，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扯下隱身黑袍，大吼一聲：“老六！你這孽障！快住手！”

這一聲吼，如平地驚雷。張老六與伙計(jì)嚇得魂飛魄散，眼見伯父與三個奇人突然現(xiàn)身，更是驚得癱軟在地。

三位夜游神見張老漢破了戒規(guī)，互看一眼，也不言語，收起黑袍與冊子，轉(zhuǎn)身便走入夜色中，倏忽不見。

張老六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伯、伯父，這三位是……”

張老漢急中生智，指著院中尚未消散的一縷青煙道：“你這逆子！方才我與你祖父母墳前燒紙，忽見祖墳冒起黑煙！求問神婆，說是子孫行惡，祖上在九泉之下蒙羞不安！我連夜趕回，果然撞見你做這缺德事！那三位是陰司使者，特來勾你的魂啊！”

張老六平日最信鬼神之說，見方才情景詭異，又聽伯父說得真切，嚇得磕頭如搗蒜：“伯父救我！我再也不敢了！”

張老漢厲聲道：“即刻將假酒盡數(shù)倒了，向買主賠錢認(rèn)錯，從此改行做正經(jīng)生意！我可求使者寬限幾日，看你表現(xiàn)！”

翌日，張老六果然將百余壇假酒當(dāng)眾傾倒，一一賠償鄉(xiāng)鄰，發(fā)誓洗心革面。后來他改做豆腐生意，竟因誠信經(jīng)營，漸漸做得紅火。

經(jīng)此一遭，張老漢卻后怕起來——那夜自己情急破戒，不知夜游神是否怪罪？從此他竟戒了酒，平日更是見善必為，遇惡必勸，成了鄉(xiāng)里有名的善人。

如是三年，張老漢壽辰那夜，忽夢再見三位夜游神。

白面者笑道：“兄臺別來無恙？昔日你破戒出聲，本應(yīng)受罰。但念你救了許多飲酒之人，勸得侄兒改邪歸正，功德不小。今增你陽壽十年，以報善行?！?/p>

黑面者道：“你那侄兒誠信經(jīng)營，惠及鄉(xiāng)里，昔日折壽之罰已免?！?/p>

紅面者仍板著臉，卻遞過一碗酒：“今日壽辰，破例許你一碗?！?/p>

張老漢夢中飲罷酒漿，甘美如昔。醒來后齒頰留香，知非幻夢。此后身體愈發(fā)健朗，果真活到八十高齡，無疾而終。

臨終前，他對侄兒道：“莫道冥冥無知，舉頭三尺有神明。善惡之報，如影隨形。”遂將當(dāng)年實(shí)情相告。

張老六方知伯父深恩，痛哭不已。此后更是廣行善事，成了張家莊首善之家。

而那三位夜游神，仍每夜巡行于人間巷陌，青燈冊簿之上，朱筆黑字，永遠(yuǎn)記錄著世人的善惡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