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3月的一個清晨,平壤火車站人聲鼎沸,歸國的志愿軍正排隊登上掛著五星紅旗的車廂。站臺盡頭,一個身材敦實的中年人沒有跟隊列,他叫王興復。列車汽笛催促,他卻只抬頭望了一眼,隨即轉身離開。那一天,同袍們上車,他卻走進朝鮮內務署,開始另一段命運。
朝鮮停戰(zhàn)已六年,城市的廢墟仍在冒灰塵,橋梁、道路、學校都靠志愿軍與當?shù)匕傩找稽c點修。外界往往關注硝煙,卻少有人記得后勤:調運木材、水泥、藥品,甚至連孩子們的課桌,他都要一一過目。王興復就是干這些瑣事的人,職位不顯眼,責任壓在肩。有人開玩笑說,沒有他的指揮卡車就開不到前線,糧食就下不了鍋。
后勤隊伍跟村民的聯(lián)系最密切。山坳里有家三口,母親患氣喘,女兒吳玉實十六歲,父親與兩個哥哥已經(jīng)陣亡。一次暴雨,道路塌方,王興復領人搶修,被迫在她們破屋里借宿。姑娘端上一碗南瓜粥,神色局促;他將扁擔靠墻,順手補了幾塊屋瓦。那一夜,外頭風聲呼嘯,屋里昏黃燈火映著兩張略顯尷尬的臉。誰也沒料到,這竟成了長達二十年的牽掛。
戰(zhàn)爭結束,重建艱難,村里男人稀少,吳玉實和母親靠種一塊薄地維生。王興復每逢進山,總帶點藥和剩余物資;空閑時還教她幾句漢語。姑娘聰慧,學習拼音不費勁,常笑著模仿他的陜西口音。有意思的是,兩人真正察覺情愫萌芽并非因甜言蜜語,而是一次秋收。吳玉實挑糧,竹筐綁帶忽然斷裂,稻谷撒滿泥濘。她蹲地愣神,他一把抓起扁擔替她重挑。那一刻,兩人都怔?。菏澜缛绱死墙澹瑓s有人愿與你并肩。
然而部隊紀律擺在面前。志愿軍駐朝條例里寫得清清楚楚——不得與當?shù)鼐用裢ɑ椤?958年冬,總部電臺下達回國指令,所有滯留人員分批撤回。大雪飄落,營區(qū)廣播反復播放《回家》。大伙激動得夜不成寐,王興復卻心亂如麻。去還是留?報效祖國與守護愛情互不相容。
營長找他談話,只留下一句話:“若真舍不得,只有一個辦法——復員?!倍潭淌畟€字,卻像把刀。王興復回到工棚,整夜沒合眼。第二天,他走到那間泥瓦小屋。爐火噼啪,吳玉實低頭縫補衣衫。他小聲問:“如果我留下,你愿意嗎?”姑娘沒抬頭,只輕輕一句:“愿意?!痹贈]有多余討論,命運就在兩口樸實的對話中被寫定。
復員手續(xù)并不簡單。中方同意退役后,還得遞交朝鮮外務省審批;戶籍、國籍、工作安排樣樣都要蓋章。文件來回輾轉,耗時三年。期間王興復改穿平民裝,到處找零工,偶爾幫學校修屋頂換粉刷,以換取微薄口糧。1962年春,他收到批準書,紅印章上寫著“同意加入朝鮮國籍”八個字。那天傍晚,他攬著吳玉實,在殘垣邊種下一株杏樹。對外人來說,他成了朝鮮居民;對他自己,這一紙文書卻像拆掉故鄉(xiāng)的柵欄,心底空落得厲害。
婚禮極其簡單,一張木桌,兩碗煮面,幾位鄰居敲鑼鼓??扇兆硬⑽匆虼说蛄?。幾年后,王興復被調到新建的順安華僑小學,任校長兼中文教師。他常用粉筆寫下“志愿軍”三個字,告訴孩子們:那是血與汗鑄成的名號,不容遺忘。有人問他為何著急教漢字,他半開玩笑:“咱們骨子里的方塊字,比米飯還要頂饑。”
時間推到七十年代中期,中韓邊境局勢趨穩(wěn),中國國內正進行一系列制度改革,戶籍管理愈發(fā)嚴格。想恢復國籍談何容易?王興復心里卻越發(fā)惦記黃河、炊煙、家廟。他將想法告訴妻子,擔心她舍不得這片土地。吳玉實拍拍他的手背,輕聲說:“這里的雪我已經(jīng)看夠,換換地方也好?!币痪湓?,讓王興復眼眶發(fā)燙,他轉過身掩飾激動。
材料一次次遞交,又一次次被退回:缺少證明、條文更新、簽章過期。夫妻倆沒灰心,憑耐心跑遍駐朝機構。有人提醒他們,等下一個政策窗口可能更易操作,他們就耐心等待。1979年,中國駐朝鮮使館工作人員電話通知,“手續(xù)大致齊備,可以試著提交最終申請”。聽筒落下時,屋里靜得只剩呼吸聲。
1981年初夏,丹東口岸,王興復攬著吳玉實和兩個孩子跨過國門。邊檢人員翻閱護照時,他下意識挺直腰桿,像在閱兵列隊。多年不見的遼東平原,麥浪翻滾,他張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深深吸了口風帶鹽味的空氣。有人相識他,媒體采訪蜂擁而至,他只是擺擺手,將行李拎上解放牌卡車,回鄉(xiāng)。
回到陜西老家,縣里給他安排文教崗位,他再次站上講臺。課堂上,他用純正關中腔講述岳家軍、戚繼光,也穿插幾句朝鮮語示范發(fā)音,學生聽得新鮮。生活并不富裕,夫妻倆卻把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條,門口那棵柿子樹秋天掛滿果實。鄰居問吳玉實習不習慣北方干燥風,她笑著答:“這里也有山,也有水,人心最暖?!?/p>
六十歲那年,王興復正式退休。鎮(zhèn)上為他頒發(fā)“勞動模范”獎章,他揣在懷里,騎著舊自行車回家,半路停下望向遠方。晚霞映在臉上,皺紋深處隱約閃光。那一瞬間,沒有豪言壯語,也看不到波瀾壯闊,但能體會到一種踏實——曾為國負重,也為愛執(zhí)著,足矣。
志愿軍的群像里,有沖鋒陷陣的英雄,也有默默無名的后勤兵。屬于王興復的篇章,沒有驚天動地的戰(zhàn)例,卻留下跨越國界的選擇、二十余年曲折的歸途。那株杏樹如今已成參天大樹,枝葉間掩映著兩個民族共同經(jīng)歷的悲歡。故事到此,并未結束,但所有答案,都寫在他那張已被歲月雕刻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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