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難得叔
大明朝天啟五年,八月二十五日。
北京的秋天已經(jīng)有些涼意。詔書下來了:原遼東經(jīng)略熊廷弼,斬。
沒有懸念,也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從他被下獄的那一天起,這就已經(jīng)是一個寫定了的結(jié)局。天啟二年二月入獄,到天啟五年八月定罪,整整三年半的時間,熊廷弼沒有認罪。他不認,不代表別人不替他認。罪狀早就羅織好了,審判不過是走個過場。
八月二十八日,西市口人山人海。
監(jiān)斬官是山東司主事張時雍。他宣讀罪狀的時候,熊廷弼站著,一言不發(fā)。史料寫他“軀長七尺余”,換算成今天的身高,接近一米九。這樣一個高大的人,站在刑場上,顯得格外突兀。
他不跪。
《啟禎野乘》里面記載他“少髯,有膂力,能左右射”。是個文武雙全的人。這樣的一個人,如今成了朝廷欽犯,罪名是“失誤封疆”。
可笑嗎?
確實可笑。遼東潰敗,難道是他一個人的責任?廣寧之敗,王化貞擁兵十余萬卻一戰(zhàn)盡沒,朝廷不殺王化貞,反而殺力主防守的熊廷弼。
這不是是非問題,也不是戰(zhàn)局問題,這是黨爭,是政治,是需要一顆人頭來平息皇帝的憤怒、堵住朝野的議論。
但他不跪。
劊子手有點為難。這么高的人,不跪,不好下刀。
按大明律,熊廷弼的刑罰不是簡單的斬首。
是凌遲。
凌遲,俗稱千刀萬剮。一般是從上半身開始,由上往下割。割滿刀數(shù),人若還沒斷氣,就再給個痛快。這是慣例。但這一天,行刑的方式有點特別。
因為他不跪。
劊子手從他腿部開始動刀。
由下往上凌遲。
《三垣筆記》里只有一句話記載:“赴市時,挺立不跪,下刃僅及頸半,行刑者即以刀逆割之,慘哉。”
“慘哉”兩個字,背后是多大的痛苦,我們無法想象。
一個一米九的漢子,站著被一刀一刀從下往上割,直到支撐不住,倒地為止。
他始終沒有認罪。
也沒有求饒。
他只是站著,直到站不住為止。
這還沒完。
凌遲只是開始。
接下來,朝廷要對他的遺體進行進一步處置:梟首、棄市,并且傳首九邊。
梟首,是砍下頭;棄市,是扔在街市示眾,并且不允許收尸,任由鳥獸啄食;傳首九邊,是把他的頭傳到九個邊鎮(zhèn),巡回展示,以儆效尤。
這是一個大臣所能受到的最極致的侮辱。
肉體上的消滅還不夠,還要進行精神上的徹底踐踏。
不僅如此,連死后的安寧也不給予。他被扔在漏澤園——也就是亂葬崗。直到四年以后,崇禎二年,魏忠賢倒臺,群臣屢次上書,崇禎才勉強允許熊家親友去收斂遺骸。
四年過去,尸骨早已無存。所謂的收斂,也不過是形式而已。
但這仍然不是終點。
朝廷對熊廷弼的處理,延伸到了他的家族。
削除所有官爵,追奪誥命,熊家子弟全部廢為庶民,驅(qū)逐出京,遣返湖廣老家聽候發(fā)落。
按理說,人死了,家散了,事情就該結(jié)束了。
但沒有。
天啟六年,朝廷沒錢了。
當時天啟皇帝正在重修三大殿,修到一半,國庫見底。怎么辦?
有人出了個主意:抄熊廷弼的家。
第一個跳出來的是巡關御史梁夢環(huán)。他上奏說,熊廷弼在經(jīng)略遼東期間,貪污了軍餉十七萬零二十兩,請求追贓。
請注意這個數(shù)字:十七萬零二十兩。
如此精確,精確到二十兩。
遼東的賬目,從來就是一灘糊涂賬。戰(zhàn)亂之中,冊籍散失,怎么可能有這么準確的數(shù)字?
更可笑的是,廣寧之戰(zhàn)明軍大敗,糧草、賬簿大多被焚或落入后金之手,這數(shù)字是從哪兒來的?
但沒有人關心這個。
皇帝關心的是錢。
一聽說有十七萬兩可以追回來,天啟立刻下旨,令湖廣地方官捉拿熊家子弟,嚴刑追贓。
湖廣巡按翟鳳翀接到命令,轉(zhuǎn)給江夏知縣王爾玉。王爾玉二話不說,將熊廷弼三個兒子熊兆珪、熊兆璧、熊兆琮抓進大牢,嚴刑拷打。
目的只有一個:要錢。
這時候,又一個人跳了出來。
廣東御史劉徽,一個跟遼東毫無關系的官員,居然也上疏湊熱鬧。他說梁夢環(huán)說的不對,熊廷弼貪的何止十七萬?起碼百萬以上!
他說得活靈活現(xiàn):金盔金甲都收了幾百副,克扣軍餉,假借買緞買布的名義,運回老家。朝廷之前撥的三十萬兩餉銀,也不知去向。家產(chǎn)百萬,只追十七萬,怎么能夠?
天啟皇帝一聽,眼睛都亮了。
百萬兩!
于是再下嚴旨,催促湖廣方面加大力度。
這可苦了具體辦事的翟鳳翀和王爾玉。
他們心里清楚,熊廷弼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多錢。
熊廷弼是什么出身?小時候家里窮,八歲還給人家放牛。后來讀書出身,就算當了經(jīng)略,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貪墨至此。
但上命難違。
只能繼續(xù)拷打。
熊廷弼的長子熊兆珪不堪受刑,在天啟七年正月十七日夜,砸碎飯碗,用瓷片割腕自盡。
血書寫的什么,沒有記載。想必是滿腔冤屈。
熊廷弼的夫人陳氏帶著兩個丫鬟去縣衙喊冤,被知縣王爾玉打了四十大板,也關進了監(jiān)獄。
錢還是追不出來。
翟鳳翀和王爾玉只好擴大范圍,以“藏贓協(xié)犯”的罪名,把熊家的姻親故舊都抓來拷打,抄家追贓。
《明史》里一句話概括:“忠賢即矯旨嚴追,罄貲不足,姻族家俱破?!?/p>
錢沒追到,親戚鄰里倒都被搞得家破人亡。
最后為了交差,湖廣官府竟逼著熊家及其姻親們寫下“欠條”,承諾子孫后代繼續(xù)償還這莫須有的贓銀!
無恥嗎?
極其無恥。
但這還不是最無恥的。
最無恥的是,這一切都是在“為國追贓”的名義下進行的。
天啟七年,崇禎即位,閹黨倒臺。
兵科給事中李魯生趁機上書,以新君登基、大赦天下為由,叫停了這場追贓鬧劇。
但為熊廷弼平反的事,崇禎卻遲遲不肯。
又拖了一年半,直到首輔韓爌不斷力爭,崇禎才勉強同意熊家收斂熊廷弼的遺骸——雖然早已找不到什么遺骸了。
熊廷弼有罪嗎?
廣寧之敗,他作為經(jīng)略,確實有責任。但主要責任在巡撫王化貞。王化貞擁兵十余萬,輕敵冒進,一戰(zhàn)盡喪。熊廷弼當時只有五千兵馬,無力回天。
事后論罪,王化貞卻沒死,直到崇禎五年才被處決。
為什么先殺熊廷弼?
因為熊廷弼性格剛直,得罪的人多。因為他是楚黨,而當時朝中是浙黨、齊黨當?shù)?,后來又是閹黨專權(quán)。因為他提出的“三方布置”戰(zhàn)略需要時間,需要錢糧,而朝廷既沒有耐心,也沒有錢。
更因為他有能力,有擔當,有魄力,在朝廷看來,這種人不聽話,不好控制。
所以必須死。
讀明末歷史,常常感到一種透不過氣的壓抑。
不是沒有忠臣,不是沒有能臣。
熊廷弼、孫承宗、袁崇煥,都是有能力的人。
但他們一個個都沒有好下場。
為什么?
因為朝廷已經(jīng)爛透了。
從皇帝到大臣,關心的不是國家安危,不是百姓生死,而是黨爭,是私利,是站隊,是討好。
當一個政權(quán)不再關心自己的生存,只顧著內(nèi)部傾軋,只顧著欺壓良善,只顧著展示無恥的時候,它離滅亡也就不遠了。
熊廷弼死后十七年,明朝滅亡。
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之前,不知道有沒有想起過熊廷弼,想起過袁崇煥,想起過那些被他冤殺的臣子。
probably沒有。
他只會覺得“諸臣誤我”。
永遠都是別人的錯。
熊廷弼的悲劇,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劇,也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一個制度的悲劇。
當我們回顧歷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極端的不公和無恥,往往是一個政權(quán)崩潰的前奏。
當他們極端無恥之時,便該亡了。
這不是詛咒,而是規(guī)律。
歷史反復證明,那些踐踏公理、泯滅人性的政權(quán),無論多么強大,最終都會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只是在這個過程中,有多少善良的人、勇敢的人、正直的人成了犧牲品。
熊廷弼就是其中之一。
他倒下了,大明王朝也很快跟著倒下了。
讀完這個故事,不知道你是什么感受。
是憤怒?是悲哀?還是無奈?
歷史似乎總是如此相似。
那些堅持原則的人,那些為國為民的人,往往沒有好下場。而那些阿諛奉承、顛倒黑白的人,卻常常得意洋洋。
但這只是短暫的現(xiàn)象。
從長遠來看,歷史是公正的。
熊廷弼死了,但歷史記住了他。
那些害死他的人,比如梁夢環(huán)、劉徽、王爾玉之流,雖然得意一時,卻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
這就是歷史的判決。
比任何朝廷的判決都更公正,更持久。
所以,不要因為黑暗而絕望。
極端的無恥,意味著舊秩序的瓦解和新秩序的重生。
當我們看到無恥達到極致的時候,我們也該知道,改變就快來了。
最后,我想對熊廷弼說幾句話——雖然他已經(jīng)聽不到了。
熊公,你受委屈了。
你一生為國,最終卻被國家拋棄,被朝廷虐殺,連家人都不得安寧。
這不公平。
但請你相信,歷史沒有忘記你。
每一個讀過你故事的人,都會為你嘆息,為你不平。
你不是失敗者。
那些用無恥手段害你的人,才是真正的失敗者。
他們輸了良心,輸了人性,也最終輸了歷史。
而你,贏得了記憶,贏得了尊敬,也贏得了永恒。
安息吧。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