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父親,其實是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的養(yǎng)父(文中第一集已有詳述)。他生于1918年12月31日,走于1982年12月31日,陽歷生日與忌日恰巧重合,像命運用時間畫下的一個閉環(huán),64載人生,正好在舊社會與新社會里各蹚過32年 —— 前半生扛著饑寒,后半生頂著奔波,剛能歇口氣時,卻永遠(yuǎn)停在了那個歲末的寒冬。
解放前窮苦人家的日子,不是 “難” 字能概括的。父親成家后多年無子,直到30歲那年,遇見了走投無路的親生父母。后來母親跟我說,那天父親蹲在自家門檻上,盯著襁褓里嗷嗷待哺的我看了一下午,粗糙的手指輕輕蹭過我皺巴巴的臉頰,末了對親生母親說:“這娃我養(yǎng),餓不著?!?就這一句話,把我往后幾十年的安穩(wěn),牢牢系在了他的肩上。從此,我與這兩位好心人,結(jié)下了終生的緣分。
建國后,父親又熬過了艱苦的50、60年代,盼來了70、80年代的改革開放??蛇@32年里,他依舊是 “吃苦在前” 的性子 ——天不亮,隊里的哨聲一響,他永遠(yuǎn)是第一個扛著鐵鍬出門的;傍晚踏著暮色回來時,衣角沾著泥土,指甲縫里嵌著草屑,飯桌上永遠(yuǎn)是雜糧粥配咸菜,卻總把碗底僅有的幾粒白米撥給我。長年累月的操勞像塊磨盤,一點點壓垮了他的身子,最終積勞成疾,64歲便匆匆離開了我們。
每當(dāng)想起父親,心口就像堵著一團(tuán)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疼,滿是說不出的愧疚。他待我,早已超越親生 —— 把我從七個月大的嬰孩,養(yǎng)到十七歲并親自送我去睢寧上學(xué),其間省吃儉用,哪怕自己啃涼餅,也從沒讓我餓過一頓、凍過一次。可我呢?畢業(yè)后就地工作,總以 “忙” 為借口,連他病重時都只匆匆回了一趟家,沒能守在床邊陪護(hù),最后連他咽氣前的最后一面,都沒能見上。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是怕耽誤我工作,硬生生把父親病危的消息瞞了下來。
那天上午父親走了,母親急得在屋里打轉(zhuǎn),直到傍晚才跑到鄉(xiāng)郵電所掛上長途 —— 那時哪有現(xiàn)在的手機(jī)方便?電話要經(jīng)好幾個地區(qū)總機(jī)轉(zhuǎn)接,常常是占線,或是線路故障,母親在郵電所等了快兩個小時,才終于接通我廠的總機(jī),可我已經(jīng)下班了。
當(dāng)話務(wù)員趕來告訴我這個噩耗時,我手里的搪瓷缸 “哐當(dāng)” 掉在地上,涼水灑了一地,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瘋了似的跑去找廠長請假,廠長見我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趕緊安排了一輛小貨車,連夜把我及愛人和六歲的兒子送到淮陰汽車站。
那時市際班車一天只有早一班,我們只能在候車室熬過一夜 —— 長椅硬得硌人,窗外的風(fēng)嗚嗚地刮,我裹緊外套,眼前全是父親的樣子:他幫我捆行李時反復(fù)捏著帆布帶的手,他說 “在學(xué)校要吃飽” 時眼角的皺紋,他病重時強撐著說 “我沒事” 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乘上淮陰去阜寧的班車,到家已是中午。一眼望去,滿是悲傷——門前場上都是來幫忙的人,個個帶著黑袖章,屋檐邊的招魂幡,被風(fēng)吹得呼呼地響,幡角掃過門框,像極了父親生前輕喚我的聲音。
堂屋中央停著的棺材,木頭紋路里還留著當(dāng)年我送回來時的印記,我腿一軟就跪了下去,手捧著哭喪棒,額頭抵著冰涼的棺木,眼淚砸在地上:“爸,我回來了…… 我來晚了……” 喉嚨里像堵著棉花,怎么喊都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后來,披麻戴孝領(lǐng)棺下地時,孝布的粗糙感蹭在臉上,我已經(jīng)全然不覺了。
唯一能讓我稍感安慰的,是早在父親生病時,我就在睢寧給他備好了壽材。那是我特意選的好木料,足足用了0.3方,做成 “底二寸、幫三寸、蓋四寸” 的款式,睢寧人叫 “二四合”—— 這樣厚重帶托底的壽材,在老家很少見。廠里派車送到距家6里地的公路旁,莊上的近房們主動來幫忙:四個人抬蓋,八個人抬棺,一路歇了三次,才把壽材抬到家門口。
父親那時已經(jīng)身體比較羸弱,卻扶著門框慢慢走了過來。他枯瘦的手在棺木上輕輕摩挲,從蓋摸到底,指尖劃過木材的紋理,嘴角慢慢翹了起來,眼里閃著光。
母親后來跟我說,父親那天跟鄰居念叨了好幾遍:“我兒有心了。” 現(xiàn)在想起他那時的笑容,我心里還是又暖又酸 —— 那是他少有的、為自己高興的時刻。
父親的苦,要從祖輩說起。我祖父輩有三兄弟,大老爹家有四男一女,二老爹沒成家,我祖父是老三,只生了父親和兩個姑姑。那時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地少得可憐,房子是漏風(fēng)的稻草屋,連頓飽飯都難吃上。大老爹家的大爺、三爺、四爺和大姑,后來都陸續(xù)去上?;旄F,只留二爺在家照顧老人。所以祖父分家時,分到的只有一張舊床、幾棵樹,還有一小塊宅邊田。
父親用那幾棵樹,搭了一間兩檐到地的丁頭門茅舍。20多歲時,他娶了同村姓丁的姑娘,可姑娘身體弱,不到一年就病故了。兩年后,他續(xù)娶了后來的養(yǎng)母,日子才算有了點盼頭。
解放前家里沒什么地,母親一個人就能照料,父親便給人幫工,閑時就做 “跑腳” 的挑夫 —— 老家河道多、道路窄,貨物運輸全靠一根扁擔(dān)兩只筐。父親的扁擔(dān)是桑木做的,常年被筐繩勒著,兩頭磨出了一道深深的凹槽,肩上的繭子厚得像塊硬疙瘩。
跑腳久了,父親也摸出點生意門道,開始順便做些小買賣:從阜寧挑苗豬到百里外的鹽城去賣。那路全是泥路,雨天滑得難走,晴天曬得燙腳,一天根本走不到。剛開始時,晚上只能在荒地里湊合一宿 —— 他懷里揣著給豬添食的糠麩,自己卻啃著涼餅,就著幾口河水咽下去。
父親跟我說過,后來每次去鹽城,他都住在鹽城縣東喬莊(現(xiàn)在的建湖縣慶豐鎮(zhèn)東喬村)喬老太爺家。那位老人原是生意人,賺了錢置了地,卻一點不擺架子,尤其同情窮苦人。父親說,喬老太爺從不收他的住宿費,還總留他吃早飯,要是趕早市,老人會塞個熱紅薯在他手里:“路上墊墊肚子?!?后來我才知道,喬老太爺家出了位世界有名的外交家喬冠華,可在父親心里,那位老人只是個肯給窮人一口熱食的好心人 —— 這份厚道,父親記了一輩子。
賣掉苗豬后,父親會買些日用品連夜趕回來,有時也會偷偷帶些食鹽賣 —— 那時私鹽是違禁的,屬走私犯法?!俺T诤舆呑?,哪有不濕鞋”,有一次父親被警局查到了,不但罰了款、沒收了全部貨物,還挨了一頓打。他揣著空口袋回家時,衣服上沾著泥印,后背青一塊紫一塊,卻只跟母親說 “沒事,以后不做了”。直到后來母親給我縫衣服時,才偷偷跟我說:“你爸那天晚上疼得沒睡著,卻還撿著沒收的鹽罐子碎片,說‘可惜了,能換不少雜糧’?!?/p>
不做生意后,父親更忙了:農(nóng)忙時在當(dāng)?shù)貛凸?,農(nóng)閑時就去射陽海邊灘涂拾草。那時農(nóng)村地里的產(chǎn)量低,一畝地只收200斤左右,農(nóng)民不光糧食不夠吃,連燒草都緊張。父親整個冬天都在灘涂里砍茅草,手凍得裂了口子,滲著血,他就用布條裹上繼續(xù)干。后來雇船把草運回來,一部分換了零用錢,一部分翻蓋了兩間土坯墻紅草屋面的住房 —— 那是我們家第一次有了真正意義上的 “房子”。
1950年6月,黨中央頒布《土地改革法》,我們家也分得了土地。父親選了塊邊遠(yuǎn)、不靠水源的貧瘠地,開了片瓜園,種上西瓜、甜瓜、番瓜和冬瓜。夏天瓜熟時,他就住在瓜園的草棚里,晚上聽著蟲鳴守夜,怕有人偷瓜,也怕豬、狗來糟蹋。賣瓜時,他把瓜擺得整整齊齊,別人砍價,他也不爭執(zhí),只笑著說 “瓜甜,虧不了你”。一季下來,攢了三五十元的零錢,他把錢遞給母親時,笑容比園里的西瓜還要甜:“以后油鹽醬醋不用愁了?!?/p>
1953年開始搞社會主義改造,父親又是最積極的那個 —— 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再到1958年的人民公社,他總是第一個報名,集體安排的事,再苦再累也絕不落在別人后面。
最讓我心疼的,是他去修蘇北灌溉總渠的日子。1951年11月,100萬民工開進(jìn)工地,要在洪澤湖到黃海之間,挖一條168公里的超級河道。那時沒有機(jī)械化,全靠民工肩挑手扛,一鍬一鍬挖,一擔(dān)一擔(dān)挑。父親去了210天,回來時我都快認(rèn)不出他了:衣服破得露出棉絮,頭發(fā)亂得像茅草,臉又黑又瘦,顴骨高高凸起來,只有眼睛還是熟悉的。我怯生生地喊了聲 “爸”,他想笑,嘴角卻扯不動,只是伸出手想抱我 —— 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粗糙得像樹皮,還裂著口子,滲著血。母親后來跟我說,父親背上有不少傷疤,是挑土?xí)r被扁擔(dān)磨的、被樹枝蹭的,可他在工地從沒跟人提過一句疼。
1959年2月那個寒冷的冬天,父親又報名去修南通到贛榆的通榆運河,母親也自愿去了響水的曬鹽場,家里只剩奶奶、11歲的我和3歲的弟弟。
那時吃集體大食堂,每天天不亮我就提著粥盆去打飯 —— 粥稀得能照見人影,我小心翼翼地拎著,生怕灑了。有天下雨,路滑得厲害,我摔了一跤,粥全灑了,粥盆外面都是泥巴,我懊惱地坐在地上哭,既怕奶奶和弟弟餓肚子,又想爸媽。硬著頭皮又回到食堂,叔伯大爺見我可憐,幫我涮好盆,又盛了一份,我拎著粥盆往家走,邊走邊掉眼淚,也不敢擦。
晚上哄弟弟睡覺時,他總哭著要找媽,我就抱著他,唱父親教我的童謠,唱著唱著,自己也睡著了。直到春節(jié)前母親回來,帶了一大包海魚干 —— 那是當(dāng)時最好的年貨,我摸著魚干的硬殼,才終于覺得心里踏實了。
1964年,隊里添了臺 “洋風(fēng)車”—— 這是當(dāng)?shù)厝说慕蟹ǎ驗樗壤鲜降拇箫L(fēng)車、牛拉車更省力,靠風(fēng)力就能自動提水??蛇@風(fēng)車操作起來危險,隊里挑來挑去,還是把看管的任務(wù)交給了責(zé)任心強的父親。
那風(fēng)車由橫天軸、立軸、水槽桶三部分組成,5米長的水槽桶一頭接渠口,一頭伸在河里,風(fēng)一吹,刮板就轉(zhuǎn)著提水。每次升帆蓬,母親都讓我跟去幫忙:父親扛著桅桿,我拉帆蓬繩。剛開始升三桿蓬時,風(fēng)一使勁,桅桿就往我這邊倒,父親咬著牙扛住,臉憋得通紅,汗順著下巴往下滴。他怕我受傷,后來慢慢琢磨出一套法子:去之前先看天氣,到了工地先調(diào)風(fēng)向,用繩子牽住桅桿,不用人扛;落帆蓬時用長竹竿刮單板,帆就自然落下。
到了1972年,父親的身體大不如前,生產(chǎn)隊領(lǐng)導(dǎo)把他從一線調(diào)到二線,讓他和胡步良大老爹一起養(yǎng)牛。隊里有四頭耕牛,白天牛被牽去耕地,父親即忙著收牛草、曬牛草、除牛糞,又要去150米外的小崗河挑水 —— 四條牛一夜要喝五挑水。胡大老爹年紀(jì)大了,挑水的重活基本落在父親身上。
下雨天挑水最難:河坡滑得站不住腳,父親光著腳,一步一步摳著泥土往上爬,扁擔(dān)橫在肩后,桶里的水晃出來,濺在褲腿上,天冷時凍得硬邦邦的。冬天為了給牛取暖,父親要在牛屋里燒草,煙熏得房梁發(fā)黑,墻壁上滴著油,牛糞的臭味嗆得人喘不過氣??筛赣H進(jìn)去喂牛時,從不捂鼻子,只是輕輕拍著牛的背,柔聲說:“天冷了,多吃點草?!?/p>
就這樣,他老人家與幾條牛同室住宿了近八個年頭。我有時去送東西,看見他坐在草墊上咳嗽,卻還在給牛添草,心里就發(fā)酸 —— 他對牛都這么好,對我們的愛,更是藏在每一件小事里。
1980年分田到戶,我在睢寧工作,弟弟斯太也早在1973年來睢寧讀高中,畢業(yè)后進(jìn)了廠,家里只剩下年過六十的父母。父親只好辭了養(yǎng)牛的活,白天黑夜地忙責(zé)任田和自由地??赡菚r耕牛與大農(nóng)具還是集體的,要排隊等隊里安排。有些人心眼壞,見我們兄弟倆在外地工作,就故意欺負(fù)年邁老實的父母:該給我們家上水時不放,該給我們耕地時拖后。
1982年夏收夏播,我出差路過家,正好撞見耙地的人越過我們家的地,把牛趕到了別處。父親站在田埂上,臉氣得通紅,喊了一聲 “為啥不給咱家耙?”那人卻理都不理。父親急了,攆過去一把奪過牛繩和耙,自己站上耙框。老水牛慢悠悠地走,耙齒翻著泥土,剛耙了兩圈,我突然看見父親身子一晃,從耙上倒了下去,摔在泥水里。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剛要跑過去,老水牛卻停住了,回頭看著父親 —— 它還記得父親養(yǎng)了它幾年,從沒舍得打過它一下。父親從泥水里爬起來,抹了把臉,又爬上耙框,繼續(xù)耙,泥水順著他的衣角往下滴,我跑過去想幫他,他卻擺手:“沒事,這點活算啥。” 可我分明看見,他執(zhí)著牛鞭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從那以后,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當(dāng)年12月31日,他就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
細(xì)想這一輩子,我最對不起的就是父親。他吃盡千辛萬苦把我養(yǎng)大,省吃儉用供我讀書,把我培養(yǎng)成國家干部,可他自己,一天福都沒享過。他在世時只來我這里過一次,來時帶著幾袋子大米、糝子,全是家里最好的東西;回去時,他特意去集上買了一大口袋花生,說:“賣了夠車票錢,不用花你的錢”。
我有千言萬語,也說不盡他的苦衷;我有千思萬想,也彌補不了他的大恩大德。這些年,我能做的,只有把對他的思念,藏在每一個清明和除夕里。除了疫情特殊時期,每年清明我都要回老家,給父親修墳、燒紙錢;除夕中午開飯前,我會先盛上他愛吃的肉團(tuán)子和青菜燒百葉等,擺在供桌上,燒上紙錢,輕聲說 :“爸,請吃飯,收紙錢”,仿佛他坐在桌旁,笑著看我們一家人。
2021年清明前,我和弟弟斯太湊了8000元,在不違反地方規(guī)定的前提下,把父母的墳修成了鋼網(wǎng)水泥的,還立了石碑。石碑上的字是我選的,“先考王家文府君、妣陳喬孺人之墓”。每當(dāng)我摸著冰涼的石碑時,想像著當(dāng)年父親摸壽材的樣子 —— 他那時的笑容,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座石碑立在老家的公墓陵里,也立在我心里。每次回去看它,我都覺得父親還在那里,還是那個扛著扁擔(dān)、眼神溫和的老人,他看著我,就像我小時候,他看著我背著書包出門那樣,滿是牽掛,也滿是驕傲。
寫于2025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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