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月初,北京301醫(yī)院的重癥病房里燈光晦暗。王樹聲靠在白色靠枕上,身軀已被癌癥榨得干瘦,看見徐向前推門進來,他抬手招呼,聲音帶著嘶啞:“老徐,我一直在想,古浪那一仗,如果我再堅持一點,結(jié)果會不會變樣?”
這句話把徐向前拉回到將近四十年前的河西走廊。兩位老戰(zhàn)友沉默片刻,空氣里只聽見儀器細微的滴答。徐帥走近輕聲道:“那時情況太亂,不能全怪你?!?/p>
王樹聲沒有接話,目光落在墻上一幅西北山麓素描——荒涼、尖峭,像極了祁連山深處的冬夜。病痛并未稀釋記憶,那場自黃河天險西出的艱難征戰(zhàn),依舊一幕幕翻騰。
1936年11月,中央將已渡河的紅四方面軍一部改編為西路軍,總兵力兩萬出頭,槍卻不足萬支,子彈最好的軍平均二十幾發(fā)。指揮權(quán)歸陳昌浩、徐向前,王樹聲列副總指揮,還兼紅九軍教導(dǎo)團團長。
河西走廊并不好走。鹽堿地的井水澀得發(fā)苦,戰(zhàn)士們咽不下半口干糧。為了尋求立足點,軍政委員會通過《平大古涼戰(zhàn)役計劃》,決定放棄五佛寺渡口,西進大靖、古浪一線。中央對此猶疑,然命令無法及時傳到,西路軍已在馬家軍的拐子槍聲里被推向更險的位置。
11月上旬,左翼紅九軍攻占干柴洼,卻立刻被馬元海糾集的上萬騎步夾擊。一日惡戰(zhàn),紅九軍負傷兩百余,重傷員只得寄居村民家。翌晨敵軍卷土重來,將留守傷員盡數(shù)屠殺,鮮血浸透凍土。
古浪成為逆境中的唯一補給地。13日,孫玉清率紅九軍奇襲得手,城中尚有些糧鹽,戰(zhàn)士們第一次能端起熱湯。孫玉清判斷馬家軍難以短時間回援,決意就地休整。王樹聲謹(jǐn)慎地提醒:“城墻老舊,南北山頭要快筑工事?!睂O玉清點頭,卻終究按下了“急”字。
16日拂曉,馬元海調(diào)集三個騎兵旅、兩個步兵旅與四個民團,近兩萬兵馬撲來。飛機壓制、山炮開口,古浪南北制高點不到一個時辰即失守,紅九軍退入城廓。那座低洼小城并無堅固墻垣,凹陷如盆,正好成了炮火的靶心。
17日午后,馬家軍轟出巨大缺口,騎兵揮刀沖入。廚房里的人抄起菜刀,被服廠的女工握著剪刀,交通隊的青年扛步槍硬頂。巷戰(zhàn)持續(xù)到傍晚,增援的二十七師從北側(cè)殺回,才把敵人趕出城去。兩日鏖戰(zhàn),紅九軍傷亡約兩千,連排以上骨干損失極重。
此役后的撤離異常倉促。王樹聲隨殘部退向四十里鋪,與徐向前匯合。堆在夜色里的擔(dān)架一排排,許多戰(zhàn)士沒等到包扎就咽了氣。王樹聲蹲在地上,沉默了很久,只對徐向前說了一句:“教訓(xùn)太重。”
古浪失利不僅使西路軍元氣大傷,更讓后續(xù)行動寸步難行。陳昌浩為整飭軍紀(jì),免去孫玉清、陳海松職務(wù),由王樹聲兼任紅九軍軍長。內(nèi)部震蕩,外部追殺,西路軍的結(jié)局早已寫進那片戈壁的寒風(fēng)。
1937年初,祁連山雪還沒化,孫玉清在游擊途中被俘,28歲的青年將領(lǐng)拒不投降,被害于高臺。王樹聲帶著僅剩的十余名警衛(wèi)摸回延安,一身風(fēng)霜。毛澤東拍著他的肩膀說:“責(zé)任不能讓你一個人背?!?/p>
新中國成立后,缺炮少槍的記憶始終纏著這位老將。1955年,王樹聲調(diào)任總軍械部副部長,抓裝備現(xiàn)代化。別人問他為何如此較真,他只是擺擺手:“少流血的辦法,就是多備槍炮?!边@解釋聽來生硬,卻是從河西走廊刮來的風(fēng)裹著沙礫打在臉上的痛感。
回到病房,徐向前握住王樹聲的手,兩人對視無言。窗外北風(fēng)陣陣,一簇白楊在寒氣里瑟瑟。王樹聲的眼神沒有焦點,像在追逐遠處塵沙里的槍聲。那場未能阻止的麻痹,那座被忽視的制高點,成了他生命末端最深的刺。
探視結(jié)束前,徐向前低聲安慰:“部隊后來總結(jié)了經(jīng)驗,后人記得?!蓖鯓渎曌旖莿恿藙?,似笑又似嘆:“記得就好,下次誰也別犯同樣的錯。”聲音微弱,卻透出軍人一貫的決絕。
這句話,像釘子一樣釘在病房的墻上,也釘在后來無數(shù)軍校教材里的戰(zhàn)例注腳——戰(zhàn)場上再小的疏忽,都可能換來難以挽回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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