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也許是唐代詩人中我們“最熟悉的陌生人”?!凹t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些名句我們從小便熟能成誦,但若仔細再想,卻又說不出具體的好處,而王維的真實面容,也一直被湮沒在世家公子、美少年、音樂家、詩佛、“詩中有畫、畫中有 詩”這些固化標簽之中。
青年詩人、作家李讓眉在一場十五日的漫談中追尋王維,細解他的生平、時代、親交、情感、宗教、繪畫、音樂、詩藝,還原他的人生境遇與精神世界,以詩人之眼關照王維詩獨特的妙處——無我而有情,最終收尾在當下的我們?yōu)楹我x王維、如何讀王維,將古典詩人的光芒折射到現(xiàn)代的你我身上。
《王維十五日談》作者: 李讓眉浦睿文化·岳麓書社
第一日 我們對王維的誤解(節(jié)選)
說起中國影響力最大的詩人,大多數(shù)人第一個想到的不一定是王維。但若多幾次追問,這名字出現(xiàn)的序位該也不會超過前五。
王維常常出現(xiàn)在中國小朋友與詩的第一場邂逅里:孩子開蒙,少有不曾背過“紅豆生南國”“空山不見人”的,不獨如今,古時亦然。他的五言清逸流暢,兼具音樂性與畫面感,是個舒適開放的美學端口——更難得還在成長性:王維的詩兒時讀來可親,大了觀之忘俗,不學詩的覺它清新成誦,學過詩的對比過諸多仿作,則要益發(fā)敬畏它準確微妙。
能做到在每一種視覺焦距里都美很難??催^《格列佛游記》我們會意識到,巨人國里嬌俏的女郎,在小人兒眼中不過是皮膚粗糙不堪、顏色不一的怪物——能做到入眼可愛,且每走近一步、每深入一層仍能美而不失度,其中必然包蘊著高于觀察者理解層級的技藝。
科幻小說《三體》里有段情節(jié),說三體文明派了一只被人類稱為水滴的探測器來到太陽系,它小巧光滑,好像一滴水銀。起初因為體積小,它并沒有受到重視,但當科學家在一千萬倍的、可以使大分子顯像的顯微鏡下觀察時,發(fā)現(xiàn)它的表面依然絕對光滑,才迅速產生了敬畏——后果也確實證明,在這個小而美麗的水滴面前,技術落后的地球艦隊雖然龐大,粗糙到不堪一擊。看到這段劇情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王維的詩:它正是與水滴一樣的小巧、勻滑,擁有完美而看似毫無攻擊性的弧度。
王維的詩也是用方塊字組成的,同樣遵循基本的格律,卻沒有近體詩特有的編織感。它很難被還原成一個個像素塊,這也就意味著,我們沒有辦法用結構放縮的方法去拆解他的語言——王維擁有令大多詩人深羨的語言天才,但他詩的好處卻不完全在語言這個維度。
古往今來,中國的好詩很多,但能同時禁得起不同角度審視的卻很少。有的詩朗朗上口,但文辭粗陋;有的詩意象華麗,卻佶屈聱牙;有的詩初見無味,要有閱歷才能看出好處來;也有的詩乍看驚艷,卻沒有挖掘空間,禁不起成長后的回望。凝固的文本很難跟隨讀者變焦進行自我修正,而對大部分詩人來說,他們的魅力與缺陷本來就是一體兩面的:彼之蜜糖,此之砒霜,優(yōu)勢與劣勢的消長從來不只在于詩人自己,讀者的偏好也是重要的定義者。
但王維的詩卻是個圓勻的弧形:他沒有預留殺手锏,也相應失去了破綻——換言之,王維不是一位適合用現(xiàn)有詩學體系去定義個性的詩人,硬要去套的話,他可能在每個維度都剛好處于八十分的位置,均衡得令人提不起警惕,又仿佛是出乎某種有針對性的設計。王維的詩從來不是我們情感上有緊急需求時可以即拿即用的工具,但同時,它又似乎總在不經意的余光里安然存在著。
為什么會這樣,這是我想在這十五天里和你一起探索的。
開始聊王維之前,我建議我們不妨先閉上眼睛,調取一下腦中對這個名字的記憶。
不知你如何,反正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王維的印象是很模糊的:他似乎做什么都不很用力,詩中也就很難找到一種不得不寫的急迫感——對普通讀者來說,急迫感的缺失代表著接觸面的縮小,對心靈的作用力也會隨之減弱。
語文老師通常告訴我們王維出身高門望族,一身才藝,不獨是頂級的詩人,也是頂級的音樂家與畫師。他的琵琶名動京城,初入仕途擔任的就是太樂丞這樣的樂官——《唐國史補》記錄,看到某幅《奏樂圖》時,王維能脫口說出那是《霓裳羽衣曲》的第三疊第一拍,著人一試,分毫不爽;畫則更不必說,他是董其昌蓋章的南宗山水始祖,而蘇軾夸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更早已是王維獨步千年的標簽。王維淡泊名利,但好像仕途也不壞:半官半隱,卻還是平步晉升,連安史之亂中被迫投敵的黑歷史也沒攔住他從正五品繼續(xù)升至從四品尚書右丞。他寄情山水,每日里好像就在耽看水怎么流,山怎么青,對人世間的情感反而淡漠:終其一生,王維也沒給妻子寫過一首情詩,唯一一首看似有幾分曖昧的《紅豆》卻偏偏又是給友人的。人們總說他是個參透了一切的聰明人,所以外號叫詩佛:他名維字摩詰,那本就是佛教著名的在家和尚維摩詰的拆分——學禪之人,當然不會輕易動感情。
某種意義上講,這些說法都不算錯,但想碰觸到一個詩人的心,這點東西卻仿如木珠表面一層桐油,太淺太滑,反而令人更難著手。今天,我們就針對這些標簽小幅調整一下焦距,更近地看看王維。
王維屬于五姓七族中的太原王氏,當然也算傳承有自的好出身,但事實上在當時也不能說是多高的門第。他的高祖王儒賢、曾祖王知節(jié)和父親王處廉都只做到州府司馬(分屬趙州、揚州、汾州),品級大概在正六品下階到正五品下階之間;祖父王胄在武周朝任太常寺協(xié)律郎,雖是京官,品級更只在正八品上階——相較所謂“富貴山林,兩得其趣”的標簽,說他出生在一個中等官僚士族家庭可能更要貼切些。
這層級的家庭還處于不進則退的逆流上行期,影響力尚不足平均地蔭及每一位后代,王維在其中則尤未能獲得多少支持。為了前途,父親王處廉帶著妻小離開了祖輩經營幾代的家鄉(xiāng),從祁縣遷居到了蒲州,從此改稱河東王氏——因為地域分隔,宗親的幫襯便很難指望。
雖然同屬今天的山西,但蒲州與祁縣的差異很大:祁縣雖屬北都管轄,但地處山鄉(xiāng),子弟仕途的天花板多限于太原府輻射范圍內,只在地方長官這個層級打轉;蒲州則是個很繁華的城市,它與潼關隔黃河相望,據(jù)長安、洛陽兩都之間,處關中往河東、河北多路要沖,顧盼自雄,發(fā)展空間自然就廣遠得多。因產兼糧鹽,漕運便利,蒲州有極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后來曾一度被玄宗定為中都——許多年后的安史之亂中,郭子儀也正是憑借占據(jù)了潼關與蒲州一線,扼住叛軍糧道,方才在不到一年內先后收復兩京。因為地位重要,長屬中央直轄,唐代皇帝來往兩京途中都會巡幸蒲州。日本學者入谷仙介認為,王處廉舉家遷居是為了擺脫太原的區(qū)位限制,靠攏中央,以突破門第,獲取更多的機會——近似從省會城市搬遷到直轄市天津,目標是靠近首都,獲得更廣的政治便利。
這個計劃是有些格局的,但遺憾的是,或是因為奔波謀劃勞心太過,搬到蒲州不久,王處廉就去世了——這一年,作為長子的王維還只有九歲,舉目無親,下面尚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
我們應該能夠想象這個家庭當時如何失措。雖然母親出身五姓之首的博陵崔氏,背靠家門不至發(fā)愁生計,也應仍有能力保證子女的優(yōu)質教育,但為長遠考慮,他們還是不得不迅速做出調整,以接續(xù)已經來不及轉向的家族仕途規(guī)劃。作為長男,這個擔子當然要由王維率先去挑——后人往往盛贊王維具有極高的藝術天賦,但少年時就能在清通經史子集外同時把書法、音樂、繪畫等門類都學到遠出儕輩的水平,當然不是單純依靠喜愛就夠。對沒有政治資源的少年來說,藝術是一條融入上流社會的捷徑,王維下大力氣去學習這些,大概率出自母族的規(guī)劃與期望——他要用最短時間獲取常人積累幾十年才有的助推力,以此撐起這個家庭,幫助弟弟們在長安立足。
了解以上,我們也就當明白王維不可能如后人以為的那樣視功名如云煙——這是他的處境所不能允許的。作為長子,他必須及早按父親的規(guī)劃以蒲州為跳板走進長安,盡自己最大努力去謀求功名,為弟弟們的入仕鋪路,做他們的墊腳與后盾。不管他愿不愿意。王維的詩集中,很讓我覺得心疼的是“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一詩下的注腳:“年十七”——詩里說“每逢”,顯然這已不是他獨自在異鄉(xiāng)度過的第一個“佳節(jié)”。在該上中學的年紀,王維已早早為了家族孤身去長安打拼。在這個格格不入的大都市中,這個少年常覺得冰冷、孤獨且恐懼,但因身后有他珍視的家人,他一步都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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