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活之中，車水算是最累人的。不用力，車頁撥子轉(zhuǎn)不快，提上來的水多半漏個干凈。炎熱的大暑天，田里秧苗正渴，等不得水，因此這活兒非得壯勞力不可。

有時人手實在不夠，女人也得挽起褲腿一同頂上。若是塘小水淺，一天下來，水位下去一大截，只得換一處再戰(zhàn)。

水車的龍骨上嵌著一長串脊椎似的木榫，連著一頁頁豎立的關(guān)水頁子，每片不過書本大小。手搖的水車輕巧，兩人并肩，各握一搖把，你推我拉，轆轤便悠悠地轉(zhuǎn)起來。

而真正稱得上“大車”的，是那腳踏水車——四人赤膊俯身，手扶橫桿，雙腳連連踏動轉(zhuǎn)輪上的木錘。節(jié)節(jié)關(guān)水頁子如鳧水的鴨子，咿呀作響地鉆下又翻上，將水打入狹長的水槽，嘩啦啦送往稻田四方。

夏秋之交，稻田渴極，需水若狂，這時就得出動大車。一隊人抬著車筒、車梁與車身架，往田頭趕去。車梁重達一二百斤，中間一轉(zhuǎn)木齒，兩側(cè)十多個腳踏棰。

力氣大的獨自扛起就走，但須格外小心，稍有不慎，頭頸便可能卡進柁棰之間……從搬運、安裝到順利出水，既是力氣活，也是技術(shù)活。

先鏟平地面，挖好龍口，架穩(wěn)車埠，裝車梁，再讓龍骨頁子沿輪滾上，兩頭相接。有人脫衣下水，插杈棍、穩(wěn)車筒……

接著調(diào)試各部件角度，尤是龍骨榫、頁撥與齒輪松緊要恰到好處。調(diào)試完畢，四人齊攀上車架，各就各位，試車開始。

隨著車尾“撲撲”濺水、車頭“嘩嘩”淌流，一聲試水號子隨風(fēng)揚起：“唉乃一個哎一來呵——”眾人齊聲應(yīng)和。八只腳飛快蹬踏，似奔跑而實原地不動。

車水必喊“線”，一人領(lǐng)、眾人和，聲先低緩后轉(zhuǎn)高急，悠揚動聽。系紅布的那頁水車鉆下翻上一回，即為一轉(zhuǎn)水，數(shù)滿百轉(zhuǎn)約一支煙功夫，稱為“一線水”。

車水不僅是力氣活，更是單調(diào)重復(fù)的苦工。喊“線”不只為計數(shù)，更是借號子統(tǒng)一節(jié)奏、協(xié)調(diào)步伐、宣泄疲乏。

饒是如此，常見車水人俯身車架，頭埋臂彎，若不是腳還在踏，真疑是睡著了。

喊過“三線水”“五線水”，四人早已汗如雨下。此時放松胯部，車梁漸緩。兩人下車，換另兩人補上。

歇下的人摘草帽、扯汗巾，邊喘邊喝，然后癱坐樹蔭下抽一支煙。到了下午，樹影漸長，便有老人孩童送來“接力”——一大碗涼粥或鍋巴炒米，為空腹續(xù)力，也叫“打個尖”。

手搖水車通常無人換班，歇片刻、收收汗，又得起車身再戰(zhàn)，田里的稻秧可等不得人。

對河那邊車水不喊“線”，而以一根香燃盡為輪，換班更替。那里有個叫五丫頭的漢子，車水歌尤其出名。

只要他亮開嗓子，龍口的水花便似伴著節(jié)奏歡濺，連老柳枝條也婆娑起舞。他常即興編詞，譬如：“哎乃新做哇（個）水車……咿呀下江河，兩邊咿呀掛著呵呵……鼓和鑼。車干咿呀多少呵……塘和壩，累慘了喲嗬喔……多少（個）小哥哥……”

若田里急等水插秧，他歌聲轉(zhuǎn)急，愈加熱烈：“溝邊有個小兒郎（啦），不吃飯菜盡喝湯（啦）……流到田里活莊稼（啦），幾天就要（啦）穿大褂！”

有一回見對岸是幾個女人車水，他頓時來了精神，唱起：“四個小妹來車水，八只小腳往后登……”同班的人齊聲應(yīng)和“約嗬嗬——！”，腳下生風(fēng)，水花四濺。

三伏車水是苦事，若在春耕，則多了幾分閑情。綠水悠悠，南風(fēng)拂面，車埠邊常聚大姑娘小媳婦，一邊洗衣洗菜，一邊與車水漢子說笑撩水。

上世紀六十年代柏山渠修成，灌區(qū)圩田可直接放水，車水場面漸稀。后來唯有冬臘車塘捉魚時才再用上。

天寒水清，大小水塘一一車干，魚蝦連泥帶水撈進籮筐。各家分得一攤，大鱗鯉魚、草魚、青魚開膛腌漬，與臘肉同掛檐下風(fēng)干。

大人車塘，小孩子們便在旁游戲：兩人舉手搭成“水車”，口擬“咕嘟”水聲，其他人牽手魚貫而過。

報上魚名，“車塘人”或放行，或輕拍頸后一記。若報出的是黑魚、黃鉆之類討人嫌的，便攔到一旁“晾著”。

那年車長塘尤其熱鬧，五六個村子聯(lián)動作業(yè)，塘周架起數(shù)百水車，號子晝夜不絕。塘底漸露，不像鍋底，反似一片丘陵，有高有低。

高處早干，低洼仍汪著水，變成一個個“小塘”，最大的竟如籃球場，根本車不干。孩子們提籃逡巡，等得心急，就唱起童謠：“車半塘，留半塘……車條大魚扁擔長，接姑娘，接姨娘，接到家里喝魚湯！”

那一回，捕魚數(shù)百擔，有一條三十二斤的花鱖，巨口能塞成人拳；更有一尾烏青，一百零七斤，比扁擔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