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老，總參的機票安排在五月初，您看還有什么要補充？”——1979年12月28日深夜，北京西郊一間燈光昏黃的小會議室里，一位年輕參謀試探著發(fā)問。耿飚合上手里的資料，抬頭只說了兩個字：“帶筆。”

這位72歲的副總理兼中央軍委秘書長明白，握筆可能比握槍更難。中美剛剛正式建交，要在軍事層面邁出第一步，既是機遇，也是風(fēng)險。幾個月后，他帶著劉華清等人飛越太平洋，成為新中國第一支踏進五角大樓的高級軍事代表團。

落地那天，華盛頓細雨。儀仗隊號手吹響《義勇軍進行曲》，禮炮十九響。美國國防部長布朗伸手時，耿飚微微前傾，目光卻在遠處的星條旗和五星紅旗之間來回打量。他后來笑著回憶：“那一刻，我的耳朵比眼睛更忙?！泵儡娷姌返墓?jié)奏、禮炮的間隔、甚至旁邊工作人員輕聲的提示，都成了他評估對方誠意的參考。

隨后的十天里，代表團一路向西。弗吉尼亞陸軍基地的機械化突擊表演讓他想起1933年紅軍反“圍剿”時那條泥濘的山道；圣迭哥海軍基地的“小鷹”號航母更像一座海上城市，他登上飛行甲板時脫口而出：“這玩意兒要是停在渤海，就像一座移動的泰山?！鄙砼缘拿儡娷姽傧仁且汇?，隨即露出會意的笑容。

越看，心里越沉。雷達頻段、艦載機起降指揮系統(tǒng)、綜合后勤保障……每一樣都像拉開兩個時代的差距。夜里回到下榻的賓館，他常拉著劉華清在走廊里壓著嗓子聊天，“咱們的海軍如果還停在近岸巡邏，哪天真出事，可就不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的事了。”

訪問第八天，五角大樓安排了一次閉門技術(shù)交流。對方展示空空導(dǎo)彈的紅外制導(dǎo)端面，解釋探測精度，語氣很客氣，卻不肯談關(guān)鍵參數(shù)。耿飚看著那枚導(dǎo)彈，突然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延安山溝里用手榴彈裝進兔子肚子里炸豹子的土辦法，心里咯噔一下：時代真變了，人的勇猛再頂用，也頂不住科技落后。

5月16日代表團回國，飛機剛落首都機場，他就讓工作人員把途中記的零散筆記整理成信。三天后，一封五千余字的長信放到鄧小平案頭。信里開宗明義：“此次訪美，我心中深感憂慮?！彼_列了六項差距：衛(wèi)星通信、艦載航空、電子對抗、精確制導(dǎo)、后勤自動化、聯(lián)合作戰(zhàn)指揮；又提出了三條急需啟動的項目：海軍主戰(zhàn)艦艇換代、空軍雷達網(wǎng)升級、國防科研體系打破條塊壁壘。末尾一句話很短：“落后就要挨打，這句老話今天依舊管用?！?/p>

鄧小平很快批示：“耿飚意見值得重視，軍委抓緊研究?！辈坏揭荒辏醒肱鷾柿恕昂＼姲l(fā)展十年規(guī)劃”和“國防科技重點工程”。不少人把這看作80年代我軍現(xiàn)代化的起跑線。

回過頭看耿飚的履歷，他對差距的敏感并非偶然。1909年生于湖南醴陵，父親教他練南拳、學(xué)點穴；1925年當團員，夜里摸進兵工廠偷槍；長征打前鋒，血戰(zhàn)湘江；抗戰(zhàn)時守隴東，他帶兵上山打虎、送老虎肉給毛主席；建國初被挑去當大使，在瑞典與丹麥之間飛來飛去，把“我?guī)н^十幾萬兵”當作自我介紹。身份不停切換，唯一不變的是臨陣應(yīng)變的本事。

也正因為這種經(jīng)歷，他對“科技就是戰(zhàn)斗力”一語尤其敏銳。訪美歸國后，他幾乎把全部精力押在軍隊體制和科研體系的改革上。1981年3月出任國防部長——沒有軍銜，卻要統(tǒng)管全局。他跑研究所、跑兵工廠、跑試驗場，嘴上常掛一句：“我不是來指揮，是來催債的。”技術(shù)員給他看圖紙，他直接追問實驗數(shù)據(jù)；工程師說經(jīng)費緊，他回一句“中央批過，先干起來”。

1982年海軍新型導(dǎo)彈試射成功，他站在觀察所外的沙丘上，風(fēng)壓得軍帽歪到一側(cè)。他沒有鼓掌，只把望遠鏡放下說了一句：“離人家還遠，但總算有了起跑線?！眻雒姘察o了幾秒，隨后掌聲此起彼伏。

晚年回憶那封寫給鄧小平的信，他自嘲：“其實就是在敲警鐘，可鐘聲要敲得夠響，才能傳得夠遠。”1990年代，他卸下公職，卻仍習(xí)慣清晨讀外軍刊物，旁人打趣：“您都退休了，還這么操心？”耿飚搖頭：“身子能退，腦子不能退?！?/p>

2000年6月23日，耿飚走完91年人生。遺囑簡單：不置辦遺像，不擺花圈，捐款給西部幾所山區(qū)學(xué)校。送別儀式上，一位曾陪他登“小鷹”號的老部下低聲說：“那年的憂慮，我們得接著往下消化?！闭f完，舉手敬禮，眼圈微紅。

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卻遠未結(jié)束。那封寫于1980年的長信，如今仍靜靜存放在檔案里，紙頁微黃，筆跡有力。它提醒后人：槍聲可能會停，競爭不會等；領(lǐng)先一寸，安全一尺，落后一寸，憂慮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