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出門,只因妹妹想要橫躺在后座睡覺,媽媽就讓我擠在后備箱。
我順從答應,盤起枯瘦的身子,以扭曲難受的姿勢擠進去。
媽媽冷淡留下一句,別擠到其他行李了。
然后無情關上了后備箱。
可悶熱無比的密閉空間和時不時急停的車子,直接讓我哮喘發(fā)作。
我顫抖著去翻口袋里的藥,卻發(fā)現藥瓶空空如也。
腦海里浮現出,妹妹把藥瓶遞給我時,意味深長的笑。
意識模糊間,我聽見媽媽冷漠無比的聲音:
到時候把她送到我表姨家,多給一點錢算了。每天看到她,我就心煩。
我笑著笑著流出了淚。
媽媽,我再也不會讓你心煩了。
意識最后殘留的時候,人的五感似乎總是聽覺最敏銳。
我聽見媽媽總算提起我,剛才還柔和的聲線瞬間變得冰冷。
本來開開心心地出來玩,非要拐一趟表姨家,真是……
她嘖了幾聲,大概是想起我就煩,沒再說下去。
今天國慶,全家要去首都玩,媽媽讓我去收拾自己行李的時候,我又意外又開心。
我以為我終于擠進了媽媽的世界里。
沒有想到,她是想要把我丟掉,像丟一件無足輕重的垃圾。
沉悶的車廂內,我只能聽見自己急促而笨重的呼吸聲。
冷汗直冒,我的心臟像被擠壓,窒息感和絕望感齊齊上涌。
最后的最后,我蜷縮一團,像是回歸母親的子宮,本能呢喃這個我終其一生追求回應的稱呼。
媽媽,媽媽……
我死了。
靈魂飄飄悠悠著,竟從黑暗中的后備箱擠了出來。
我飄過后座的妹妹,她正安詳地躺著睡覺,身上蓋著媽媽親手織的粉色毛毯。
媽媽在給表姨發(fā)著消息,那頭支支吾吾,已讀不回。
她耐著性子繼續(xù)打字:
七七很能干的,平日里家務活交給她你就放心吧。她腦子笨,不是什么讀書的命,也不用浪費這個錢。
她像在急于脫手一件賣不出的商品。
我伸手,想要撫平她緊皺的眉頭。
想要告訴她,媽媽,別為我心煩,我已經死了。
那個你沒流產成功的胎兒,那個你一直想洗凈的污泥,想鏟除的地雷,終于要消失在你的人生里了。
車子很快開到了表姨家。
除了我媽,車上的人都沒下車。
哎呦喂,我以為你們今天不來了啊。國慶節(jié)不去好好玩?
姐,我們前幾天不是說好了嗎,七七不習慣城里日子,我也是沒辦法……
我媽不給表姨拒絕的機會,包里掏出一沓票子。
出乎意料,表姨沒接。
她糾結著瞥了紅票子好幾眼,還是為難地拒絕了:
你知道我家情況的,家里的事我說了不算的啊。
話到如此,我媽不好再說,只是她的眉毛皺得更緊。
七七呢,我都沒見過這孩子幾面,下來看看?
表姨想緩和氣氛,我媽也轉頭,看向后備箱的方向。
要發(fā)現我了嗎?
發(fā)現我死了,媽媽會是什么反應呢……
我的心底升起一股隱匿的期待感。
別怪姐多說,當年要不是你犯糊涂,哪來現在這事。年輕時候犯的錯,總歸要買單。
表姨多嘴了一句,我媽臉色瞬間變了。
她冷漠無比地說了句“走了”,然后頭也不回地進了車。
我媽討厭我。
她是村子里唯一走出去的大學生,卻在大一時懷了孕。
年輕的她被大自己十歲的我爸哄的失了智。
輟了學,和家庭絕了裂,義無反顧的踏上了這條令她后悔終生的道路。
不過一年,她就敲響了外婆的門,把小小的我,扔給了外婆。
再后來她繼續(xù)學習,到城里找了體面的工作。
甚至,有了新的家庭。
她挽著有錢的丈夫,牽著俏麗的女兒,已然成為所有人眼中的成功人士、幸福女人。
光鮮亮麗的她沒有回過家,回到那個將她當成下酒菜的小村。
直到十四歲,外婆的葬禮上。
那個我只在照片上見過的女人,出現在了我面前。
她很年輕,年輕的不像是能做我媽媽。
我看著她沉默而冷淡地走了個過場,然后留下一句,“到這里來找我”,就再無蹤影。
那年的我第一次進城,像亂竄的流浪狗。
一扇帶著密碼鎖的門,成了我跨不過去的第一個鴻溝。
門內的世界是媽媽和她的老公,已經她再生的女兒。
那天我在門口等了很久。
三十七度的高溫,我滿身是汗,熱得頭腦發(fā)昏。
意識飄飄悠悠間,想起了村子里的外婆。
每每我被村子里的孩子罵“野孩子”時,我會躲進麥田,看著層疊的麥浪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然后等著外婆來找我。
她會彎著腰哄我,氣著說“你媽有什么好的”,見我哭,又妥協(xié)般安慰:
七七沒事的,等你長大些,你媽就回來找你。
年少的我無比期待著這一天。
可我不知道,這是以外婆的死為代價的。
我媽如我愿出現在了我面前。
她牽著小女兒回來,臉上的笑在看見我時,蕩然無存。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鮮明地感受到媽媽的惡意。
她毫不掩蓋對我的討厭。
年少的我只是站在那里,就像她過去的回旋鏢刺進身軀。
那些她不愿提及的過往,傾倒在她的面前,撕碎她精心營造的體面。
更不用說,她精心呵護的小女兒一次次哭著來控訴我欺負她。
我媽再也忍不住,要把我丟掉。
行了別生氣了,以后讓她住校算了。
繼父開著車,無所謂地開口。
熙熙說要去首都游樂場,你先去公眾號買好票,做做攻略。別想這種煩心事了,出來好好玩先。
聽到“游樂場”三個字,妹妹馬上醒了過來。
她撒嬌著翻出網上的攻略,還說要用壓歲錢給媽媽買個魔法棒。
一家人笑得開心,其樂融融。
完全忘記了,后備箱里還有個我。
快到中午,車子終于開到了游樂場。
我媽先去訂酒店,上千塊一晚上的公主房,只因妹妹喜歡,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然后轉頭給妹妹轉賬一千。
用甜蜜柔和的聲音發(fā)語音:
熙寶,你先去逛門口的小店,喜歡什么自己買。
我媽在養(yǎng)女兒這一點,從不會吝嗇。
她會給不到十歲的妹妹很多錢,把她養(yǎng)成小公主。
她住的是粉色的布滿蕾絲玩具的公主房,而我窩在雜物間。
一張寬一米的小床,就是我唯一的天地。
我被妹妹不要的舊玩具包圍,被媽媽對妹妹的愛包圍。
就像現在,我執(zhí)拗地跟上媽媽。
想用我無形的手,小心地、不打擾地,偷偷牽起媽媽的手。
可妹妹擠過來,穿過我的靈魂,自然又親近地摟住媽媽。
那是我從來不敢奢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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