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惑:心智模式?jīng)Q定你的一生》是英國經(jīng)濟學家E. F. 舒馬赫的哲學遺作。本書基于作者對人類認知本質(zhì)的探索,圍繞心智模式構建認知框架,提出“世界存在層次論”與“四種認知領域”理論。
書中剖析思維局限性與真理邊界,強調(diào)從被動接受到主動思考的轉變,主張通過理解自我、他人及世界的關系實現(xiàn)心智躍升。作者批判現(xiàn)代機械唯物主義觀的片面性,倡導以“理解的科學”整合邏輯與靈性認知,回歸心靈整體性思考,為個體突破生存困境提供哲學路徑。
裸露的注意力
自我意識與注意力密切相關,或者說與引導注意力的能力密切相關。我的注意力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受制于外部力量,而這些外部力量或許并不為我所左右,比如聲音、顏色等等;另外,注意力也受制于我的內(nèi)在力量,比如期待、恐懼、擔憂、興趣等等。當注意力十分投入時,我的活動就像一臺機器一般 —— 好像并不是我在做事,但它就那么發(fā)生了。但這種可能性是始終存在的,我有可能將事情攥在手心 里,在很大程度上自作主張地引導我的注意力按照自己的選擇去做事,做一些并沒有吸引住我的注意力但我想去做的事。有意地引導注意力,與注意力被動地被外物俘獲,其間的區(qū)別正如有目的地做事與讓事情自行發(fā)展一樣,或者說,正如 “生活” 與 “被動生活” 之間的區(qū)別一樣。沒有什么課題比這更有趣;沒有什么課題在所有的傳統(tǒng)教義中,占據(jù)著更核心的位置;沒有什么課題在當今世界的思想中,遭到了更多的忽略、誤解和歪曲。
歐內(nèi)斯特?伍德在他論述瑜伽的書里,談到了他(我認為是錯誤地)稱之為 “冥想” 的一種狀態(tài)。他說:不錯,我們常常會 “失去自我”。我們探頭窺看某人的辦公室,然后踮著腳離開,跟同事小聲說:“他陷入了沉思?!?我認識一個人,他常常授課,他所講授的課題需要全神貫注的思考。他告訴 我,他掌握了在授課時將自我從思緒中完全排除的本領,那就是徹底地忘我。他在精神上審視著自己講授的課題,仿佛在循著一張地圖前進,他的思緒走到哪兒,嘴里的話就跟著說到哪兒。他告訴我,在授課期間,他會有那么一兩次意識到自身的狀態(tài),當他最終坐下來的時候,他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竟是自己講了這么一堂課。并且他什么都記得。[1]
這是一段精彩的描述,描述了一個像是編排好程序的機器般的人,執(zhí)行了之前設計好的程序。他本人,編排程序的人,反而派不上什么用場了,同時在精神上,他可以不再發(fā)揮作用。如果這部機器所執(zhí)行的程序編排出色,那它就會進行一次精彩的授課;如果程序編排欠佳,那么授課效果也會欠佳。我們很熟悉執(zhí)行 “程序” 的可能性,比如一邊開車一邊進行一場有趣的對話。我們也許開車開得很 “專心”,很謹慎,同時又把真正的注意力放在談話上,這兩者看似矛盾。我們是否同樣熟練地掌握了引導注意力的本領,可以隨心所欲地引導我們的注意力,不受制于 “吸引力” 的大小,并且能夠按照我們的心意,讓注意力盡可能地停留在那兒?這個問題的真實答案是:我們不能。擁有完全自主和自我意識的時刻十分罕見。我們在多數(shù)時間里都生活在某種被動境地;總會被這樣或那樣的東西吸引,在被動境地隨波逐流,執(zhí)行那些已經(jīng)存入我們機器內(nèi)部的程序,而至于是誰,在何時如何存入的,我們不得而知。
因此,在我稱作 “第一種領域” 中的第一項研究課題,就是注意力,然后緊接著要研究的是我們的機械性。在這項研究中,就我所知,最有幫助的要數(shù) P. D. 鄔斯賓斯基的《人可能進化的心理學》一書。
鄔斯賓斯基的這一看法不難驗證:我們在任何時候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以下三種不同的 “狀態(tài)” 或 “部分自我” 之一 —— (用他的術語來說就是) 機械的、情感的或智力的。這些不同 “部分” 的主要評判標準,就是我們的注意力水平。
當沒有施加注意力,或者心不在焉時,我們是處于機械的部分;當注意力被觀察對象或思考對象所吸引,并停留在那兒時,我們是處于情感的部分;當注意力被我們的意志所掌控,施加于對象之上時,我們是處于智力的部分。[2]
為了意識到我們的注意力正在何處,它正在做些什么,我們必須要清醒,要進入 “清醒” 這個詞字面意思的狀態(tài)。當我們像一臺編好程序的計算機或別的什么機器,機械地做事、思考或感受時,我們顯然并未做到那種意義上的清醒,我們所做、所想或感受的事物,并非有意選擇的。事后我們也許會說 “我并不是有意要那么做的” 或者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們可以打算、同意甚至鄭重承諾要做各種各樣的事,但如果我們隨時都容易陷入 “并不是有意要做” 的活動,或者被 “不知怎的” 控制了我們的什么東西所驅策,那我們的意圖還有什么價值呢?當我們沒有保持注意力的清醒時,顯然沒有自我意識,因此這時我們算不上是完完整整的人;我們很可能會像動物那樣,無助地按照不受控制的內(nèi)驅力或外在沖動來行事。
要在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上得到指點,人類無須等到現(xiàn)代心理學出現(xiàn)。如前所述,傳統(tǒng)智慧,包括各種重要的宗教,總是將自己描述成 “道路”,并且把某種覺醒作為追求目標。佛教一直被稱作 “覺悟的教義”?!缎录s》通篇都告誡人要保持清醒,不要陷入沉睡。在《神曲》的開篇,但丁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黑暗的森林,卻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里的:“我當時是那樣睡眼蒙眬,竟然拋棄正路不知何去何從?!?人的敵人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睡眠,而是注意力的漂游、游蕩和一成不變的活動,這種活動把人變得無力、悲慘,比完整的人遜色。沒有了自我意識,亦即沒有了意識到自身的意識,人只能幻想自己還控制著自己,幻想自己有自由意志,能夠貫徹自己的意圖。事實上,正如鄔斯賓斯基所說的,他并沒有形成意志的自由和按照意志行事的自由,比一臺機器強不了多少。只有在難得的、擁有自我意識的時刻,他才有這樣的自由,所以他最重要的任務是想方設法讓自我意識變得連續(xù)、可控。
不同的宗教為此發(fā)展出了不同的思想道路。我們在此聊舉幾例?!胺鸾腾は氲暮诵摹?是 “四念處”,或 “覺”。當代高僧向智長老在他的書里,用下面的話來介紹這個題目:本書的寫作基于對此的深切確信:正如佛祖在其四念處的訓示中所教導的,正覺的系統(tǒng)培養(yǎng),仍然是最簡單直接、最徹底有效的心靈訓練方法,可以讓心靈勝任日常的任務,也能讓心靈解決問題,實現(xiàn)其最高目標 —— 讓心從貪欲、憎恨和妄想中堅定不移地解脫出來……
這一古老的正覺之道,在今天就像在 2500 年前一樣有用,在西方和東方同樣適用;在混亂的生活中與在清凈的禪房中同樣適用。[3]
正覺的發(fā)展,其要旨在于注意力強度和質(zhì)的增強,注意力的質(zhì)的本質(zhì),在于注意力的裸露。
裸露的注意力,是在連續(xù)的洞察時刻,對發(fā)生在我們身上和我們心里的事情的清晰而專注的認識。之所以稱之為 “裸露”,是因為它只專注于觀察所得的、赤裸裸的事實…… 注意力或覺只是原原本本地記錄觀察到的事實,而沒有用行為、言語或與其自我有關的精神投入 (比如好惡等等)、評價或思考,與之進行互動。如果在這段或長或短的時間里,由于裸露的注意力的運作,使人的頭腦出現(xiàn)了此類看法,那么這些看法本身也會變成裸露的注意力的注意對象,它們既不會遭到否定,也不會被積極追求,在注意力給它們打上簡短的精神標記之后,它們會從腦海中被排除出去。[4]
上述數(shù)例或許已經(jīng)足以說明這種方法的本質(zhì)了:要實現(xiàn)裸露的注意力,就得制止,或者在無法制止的情況下,冷靜地留意所有 “內(nèi)心的雜念”。裸露的注意力凌駕于思考、分析、爭辯和形成看法之上。這些活動是必不可少的,但都是輔助性的,它們對人通過裸露的注意力獲取的洞見進行分類、聯(lián)系和表達。“通過采用讓注意力裸露的方法,” 向智長老說,人的頭腦 “回到了事物的萌芽狀態(tài)…… 觀察回到了洞察的初始階段,此時心靈處于純粹的接收狀態(tài),注意力僅僅局限于對客體的、赤裸裸的注意”。[5]
用佛祖的話來說,就是 “在所見當中唯有所見,在所聽當中唯有所聽,在所感 (如嗅覺、味覺或觸覺) 之中唯有所感,在所思當中唯有所思”。[6]
總之,佛祖的覺悟之道為的是確保在人的理性開始運作之前,獲取的是真正的、不含雜質(zhì)的素材。容易讓素材摻入雜質(zhì)的是什么呢?顯然是人的自我對利益、欲望的迷戀,或者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人的貪欲、憎恨和妄想。
宗教就是讓人與真實重新聯(lián)系到一起,不論這份真實被稱作上帝、真理、安拉還是涅槃。而雖然基督教教義里的方法被賦予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語匯,但它們都殊途同歸。只要渺小、自負的 “我” 擋在路上,就什么目標也別想實現(xiàn)。實際上,渺小、自負且十分不協(xié)調(diào)的 “我” 可能會有許多,想要擺脫 “我”,人必須專注于 “上帝”,用 “赤裸的專注”,正如一部著名的英文經(jīng)典作品《不知之云》所說的那樣:“對上帝自身的赤裸專注就足矣。” 敵人是念頭的干預。
如果有任何念頭冒出來,擋在你與黑暗之間,問你,你要尋找什么,你想要什么,你要這樣回答 —— 你想要的是上帝:“我渴望他,我尋求他,沒有別的,只有他?!薄?它 [指思緒] 很可能會讓你想起它的很多可愛和美妙的好處…… 它會越說越多…… 你的思緒也會越飄越遠,縈回在往事之中。還沒等你反應過來,你就被難以置信地瓦解了!為什么呢?就因為你隨便同意聽取那個念頭,做出了回應,接受了它,由得它去。[7]
念頭的好壞不是問題。真實、真理、上帝、涅槃是不會被思緒找到的,因為思緒屬于意識確立的存在層次,而不是自我意識確立的更高層次。在后一層次,思緒有其合理的地位,不過是從屬地位。思緒不可能導向 “覺醒”,因為關鍵就是要從思考中覺醒過來,進入 “尋求” 之中。思緒可以提出諸多問題,它們或許都很有趣,但它們的答案并未讓我們醒覺。在佛教里,它們被稱作 “妄念”:這被稱作是見解的盲道、見解的峽谷、見解的荊棘、見解的灌叢、見解之網(wǎng)…… 眾位弟子,見解猶如疾?。灰娊猹q如腫瘤;見解猶如瘡口。眾位弟子,戰(zhàn)勝所有見解,才能成為得道的圣者。[8]
什么是瑜伽?據(jù)最偉大的瑜伽導師帕坦伽利 (約公元前 300 年) 講:“瑜伽是對頭腦當中的想法的控制。” 我們的處境不光是我們所遭遇的種種生活現(xiàn)實,(甚至在更大的程度上) 也是我們頭腦之中的想法。如果不先控制一個人頭腦中的想法,是不可能控制環(huán)境的,各種宗教最重要也最普遍的教誨,(用佛教用語來說的話) 就是內(nèi)觀清晰的視覺,只有那些成功地將 “思維能力” 放到應有位置上的人才能做到,這樣一來,思維能力才能聽話地保持沉默,只在接到特定的明確任務時,才會開始運作。下面這段話同樣出自《不知之云》:因此,你那總是十分活躍的想象力,其運作…… 必須時常抑制。你若不抑制它,它就會抑制你。[9]
注釋
[1] Ernest Wood, Yoga (Harmondsworth, 1959), ch. 4.
[2] Ouspensky, 參見前面提到的書。
[3] Nyanaponika Thera, ‘Introduction’, The Heart of Buddhist Meditation, a Handbook of Mental Training Based on the Buddha’s Way of Mindfulness (London, 1962).
[4] Nyanaponika Thera, ‘Introduction’, The Heart of Buddhist Meditation, a Handbook of Mental Training Based on the Buddha’s Way of Mindfulness (London, 1962).
[5] Nyanaponika Thera, ‘Introduction’, The Heart of Buddhist Meditation, a Handbook of Mental Training Based on the Buddha’s Way of Mindfulness (London, 1962).
[6] ‘The Instruction to Bahiya’, quoted by Nyanaponika Thera, 參見前面提到的書。
[7] The Cloud of Unknowing, a new translation by Clifton Wolters (Harmondsworth,1961).
[8] Majjhima Nikaya, CXL. Cf. also J. Evola,The Doctrine of Awakening (London,1951), ch. IV.
[9] The cloud of Unknowing, 參見前面提到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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