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學時代
霍秀,清華附中初68級老三屆,1968年到山西插隊,1971年考入寧夏文工團,1978年考入中國兒童藝術劇院。1980年進入影視界。1989年考入中央戲劇學院學習導演和編劇,在多部電視連續(xù)劇擔任執(zhí)行導演,在中央電視臺《文苑漫步》欄目擔任主持人,北京電視臺《東芝動物樂園》欄目擔任總導演,北京電視臺《走向大自然》欄目擔任主持人、編導等。
原題
當仇恨遇見綠洲
作者:霍 秀
01
1997年,電視臺給我下達了一個任務,去采訪一個在幫助中國植樹治沙的日本鬼子遠山正瑛,他是日本的治沙英雄,國際治沙專家。
接受這個任務時,手中的采訪本突然變得異常沉重。我似乎看到了駝峰航線的墜機殘骸、重慶大轟炸的焦土、3500萬同胞的累累白骨,刺刀砍下孩子頭顱血液噴射的瞬間——那些亡靈的質問在黑暗中回蕩:你要為敵人歌功頌德嗎?
火車停在包頭站時,我的指甲已經掐進了掌心。窗外掠過的防護林帶在夕陽中投下細長的陰影,恍若無數未愈的傷痕。我面臨著這樣的矛盾:不可愈合的歷史創(chuàng)傷,與人類環(huán)境保護事業(yè)的碰撞,它們在一起擰巴打架。作為抗日戰(zhàn)士的后代,我該從什么角度來拍攝這位日本人?
臨行前查閱資料時,一個關鍵信息震撼了我:遠山正瑛能在恩格貝創(chuàng)造奇跡,全因一位中國伯樂的堅持,他叫王明海。
時間回溯到1989年。時任鄂爾多斯羊絨集團副總裁的王明海帶隊考察恩格貝,原計劃在此建立絨山羊繁殖基地。但眼前景象令人絕望:黃沙漫天,寸草不生。集團投入600萬巨資治沙(相當于如今近億元),卻如泥牛入海。當總部決定撤離時,王明海卻像被沙漠施了咒,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可能。
這個倔強的內蒙古漢子做出了驚人決定:辭去副總裁職務,獨自背負150萬元債務(約合現(xiàn)今2500萬元),與政府簽下30萬畝沙漠的治理合約。在所有人都認為他瘋了的時候,他卻要讓這片蒼老的沙漠重新煥發(fā)出光彩。
讓這片吞噬一切的荒漠產生2500萬價值?這簡直是要向死神討債。
王明海
展開恩格貝的氣象檔案,每一個數據都在訴說這片土地的絕望:
這里的時間被極端氣溫切割——夏季正午,沙粒會燙熟雞蛋(地表62℃);冬季深夜,呼出的水汽瞬間凝成冰晶(-32℃)。全年降水量還不夠浸透一件襯衫(250mm),其中大半都隨著暴雨匆匆逃走,剩下的剛落地就被饑渴的空氣吞沒。
風是這里永恒的暴君。它時而輕佻地卷起沙礫(5米/秒),時而狂暴地撕扯帳篷(28米/秒)。每年有50多天,它裹挾著整個沙漠移動,黃沙軍團以每天3厘米的速度(年推進5-10米)向600公里外的北京逼近。
而土壤,不過是磨碎的巖石。有機質只有0.3%,堿性比肥皂水還強(pH9.0)。中國科學院專家曾苦笑著計算:在這里種活一棵梭梭,相當于在北京城培育一片森林。
王明海團隊以愚公移山之勢改造著這片荒漠,推平沙丘,筑壩攔洪,硬是在黃沙中劈出碧波蕩漾的水庫,又在洪水沖刷出的溝壑間淤出海綿田。
此時,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那年春天,內蒙古自治區(qū)政府主席布赫將一位特殊的客人引薦到恩格貝。遠山正瑛,這位在日本將24萬公頃沙丘變良田的"治沙魔術師",本只是來進行例行考察。但當他看到王明海團隊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的身影,聽到"讓沙漠變綠洲,讓綠洲養(yǎng)百姓"的治沙理念時,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與其他考察點只提供試驗田不同,王明海張開雙臂對遠山說:"這30萬畝沙漠,就是您的畫布。"這句承諾,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遠山塵封多年的心結。他曾在日本創(chuàng)造的治沙奇跡,在中國這片更需要綠色的土地上再一次找到了歸宿。
兩位志同道合的治沙人,一個帶著東方的智慧,一個攜著海外的經驗,在恩格貝的沙丘上緊緊握手。遠山撫摸著沙地里剛冒頭的梭梭苗,心中暗想:"我的余生,就交給這里了。"
王明海和遠山正瑛
02
從包頭下了火車,來接我們的是一位精神抖擻的小伙子王喜太。恩格貝的烈日把他的皮膚曬得黑黝黝的。我說,很想今天就能采訪到遠山正瑛,小王無奈地搖了搖頭:"要找到遠山正瑛可不容易。老爺子每天天不亮就下地,誰也不知道他今天在哪塊沙地干活,每天他在外面要干將近10個小時的活。"
小王還說,這位固執(zhí)的老人不愛接受采訪,你問你的,我干我的,有時候記者問多了,他還會發(fā)火。
我可不想讓他發(fā)火,必須了解到他內心的一些真實感受。我擬著腹稿,先問什么,后問什么……
小王帶我們來到了遠山的住所。"他就住在這兒。你們看,沒人吧。"
這是一間十幾平米的舊磚房,木門關著,只能透過玻璃窗看一下屋里的陳設。屋內只有一張木板床,一套磨得發(fā)亮的桌椅和一個舊衣柜。墻角整齊地碼放著勞動工具,門口堆著的鐵鍬和籮筐沾著沙土。
這哪里像是一位國際治沙專家的居所?分明就是當地最普通的老農之家。陽光透過窗欞,在斑駁的墻面上投下細碎的光影,照見桌上那本翻開的筆記本——密密麻麻記錄著什么。也許是苗木生長的數據?還是把中國的生態(tài)狀況向日本匯報的間諜數據?
他是否曾扛過槍?這個問題如鯁在喉。1937年盧溝橋事變時,遠山28歲,正值日本全民征兵的高峰期。如果他真的曾是侵華日軍的一員,那么此刻我腳下這片沙地,是否也曾被他的軍靴踐踏?
小王回答:"遠山先生1935年就來中國留學了,研究的是農耕文化。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被迫中斷研究回國。" 這與我查到的資料吻合——作為京都大學的農學生,他更可能以學者而非士兵的身份見證那場戰(zhàn)爭。
心中的石頭落了地。
王喜太
王喜太和遠山正瑛
望著遠處無垠的沙海,我突然意識到一個驚人的事實:"等等,你是說遠山先生1991年來到這里時已經84歲了?現(xiàn)在都90歲了還在每天干活?"
小王點點頭:"六年了,雷打不動,每天將近十個小時。"他指了指遠處起伏的沙丘,"這會兒不知道在哪塊地里呢,我們得去碰碰運氣。"
我下意識地又從窗外看了看老人的房間,一個問題縈繞心頭:這位90歲的老人是什么身子骨?鐵打的嗎?
想到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這些治沙資金,是政府撥款還是王總自籌的?"
小王的回答讓我心頭一震:"最初政府沒有參與,全靠王總團隊自力更生。遠山先生一來,就被王總聘為總指導。"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老先生把老家的房產都變賣了,全部投到了這里。"
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位耄耋老人,竟斬斷了自己的所有退路!
但這筆錢仍是杯水車薪。于是,一個令人動容的畫面在日本NHK電視臺播出:白發(fā)蒼蒼的遠山站在演播室里,用顫抖卻堅定的聲音向國民訴說:"中國對日本有三大恩:鑒真東渡傳佛法,戰(zhàn)后放棄戰(zhàn)爭賠款,撫養(yǎng)日本遺孤......"他深深鞠躬,"我在這里種樹,是在替日本還債。"
老人繼續(xù)呼吁:"如果每個日本人每周少吃一頓午餐,一年省下的錢就能在恩格貝種活一棵樹。"
遠山的赤誠之言,在日本掀起了一場"綠色贖罪"的熱潮。無數普通民眾省下飯錢,匯成治沙基金;十幾個民間組織自發(fā)組建"綠色使團",跨海而來。他們帶走了一身身黃沙,留下了一片片新綠。
遠山正瑛在日本NHK電視臺呼吁民眾為中國的植樹治沙事業(yè)捐款
06
在恩格貝的第三天,我們依然沒能找到遠山正瑛,卻意外邂逅了一支來自日本的義務植樹團隊。
清晨的薄霧中,這支隊伍已經整裝待發(fā)。他們中有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也有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更有帶著孩子一同前來的幾個家庭。孩子有十幾歲的,最小的大約只有七、八歲。他們歡快的笑聲在院子里回蕩,為這片荒漠帶來了難得的生機。
天剛破曉,這支隊伍就扛著白楊樹苗,推著水車,帶著工具向沙漠深處進發(fā)。
他們嚴格按照遠山規(guī)定的標準挖坑:深度80厘米,寬度60-80厘米。種下樹苗后,每棵都要澆足六桶水??粗麄児蛟谏车厣蠆^力挖掘的樣子,我的心情異常復雜。這難道不是大和民族對中華民族的贖罪嗎……
中午食堂來送飯,送來的是非常簡單的白米飯和一包包咖喱汁。他們只吃咖喱汁拌飯,再喝點水。
這些年輕人是否真正了解那段歷史?我無從得知。但此刻,他們確實在用盡全力,將一棵棵希望的樹苗栽種在這片干涸的土地上。我沒見到一個日本人偷懶?;麄儙缀醵荚谂苤笜涿?,澆水,跪著挖坑,連話都不說。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衣衫,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望著他們的身影,我的思緒漸漸清晰。仇恨的荒漠終將吞噬一切,而生命的綠洲才能孕育未來。
正如日本學者山田正美所言:"戰(zhàn)爭罪責不應由每個日本人背負,但和平的使命卻值得每個有良知的人承擔。"遠山正瑛和他的團隊,正用鐵鍬和汗水在這片曾經飽受戰(zhàn)火摧殘的土地上,書寫著超越仇恨的答案。
03
第四天清晨,剛吃完早飯,小王和翻譯氣喘吁吁的跑來告訴我們,遠山正瑛就在不遠的育苗溫室里干活呢,快去!
太好了!這是我到恩格貝第一次高興地笑出來。
他蹲在地上。像所有的中國老農民那樣,膝蓋可以彎曲到最深的角度。我沒有他的蹲功,只能勉強蹲著。剛想問候他一下,他卻直截了當地笑著說:"我最近干了一件大事,非常高興?!?/p>
″是嗎?什么大事?告訴我可以嗎?″
"我找到育苗的好東西了!日本有很多小孩子扔掉的一次性紙杯,那些杯子用來育苗太合適了!"
我趕緊接他的話茬:"您的這個創(chuàng)意可真好。一次性紙杯可以保水,保住小苗的濕度,紙杯埋到土里還可以自然降解,給土壤增加一點肥力?!?/p>
遠山扭過頭,渾濁的眼睛有些驚訝地看著我,好像奇怪我怎么有這些知識。幸虧我做了多年環(huán)境保護欄目,在這方面可以沒有障礙地和他交流。我感覺他對我的距離感一下子就拉近,開始信任我了。
他接著說:"我回到日本去宣傳,讓孩子們把扔掉的紙杯都收集起來運到這里,已經運來幾萬個了!"
在1997年,中國還沒有一次性紙杯。不得不說,遠山的這個創(chuàng)意真是好,真正的智慧,就藏在這種返璞歸真的創(chuàng)造里。
遠山正瑛與作者在溫室大棚里
溫室旁那間狹小的工具房里,各式農具雜亂地堆疊著,幾乎無處下腳。遠山先生卻輕車熟路地穿過這些老伙計,在角落里搬出兩個小木凳。我們就這樣,在一片鐵鍬鋤頭的包圍中,開始了一場觸及靈魂的對話。
"帶著贖罪的心來的。"老人對著攝像師何健的鏡頭,一字一頓地用生硬的中文重復著這句話,每個音節(jié)都像釘子般沉重。
他告訴我,在中國治沙是他畢生的夢想。那些在日本積累的治沙經驗,他渴望能在這片更需要綠意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在老人眼中,每一株幼苗都是和平的使者,而恩格貝,就是他贖罪的圣壇。
沉默良久,他忽然低下頭,聲音哽咽:"我的兄長...曾是侵華日軍...就死在這里..."粗糙的手指緊緊攥住自己的手。
角落里堆著日本孩子們收集的紙杯。老人隨手拿起一個,布滿老繭的拇指輕輕摩挲杯壁,眼神溫柔得仿佛在撫摸孫兒的臉蛋兒。陽光從門縫溜進來,在那雙沾滿沙土的手上跳動。
我突然想起克里希納穆提的話:"真正的熱愛里,從不摻雜野心。"眼前這位老人,不正是最好的詮釋嗎?他不要名利,不求回報,只是單純地執(zhí)著于這份救贖。
成為垃圾的一次性紙杯
作為日本國寶級生態(tài)學家,遠山正瑛本可安享晚年。他在北海道創(chuàng)造的治沙奇跡,讓日本成為全球首個消滅沙漠的國家。東京大學為他設立的實驗室里,陳列著17項國際生態(tài)獎項,他的養(yǎng)老金足夠支撐三代人衣食無憂。
最終,84歲的他帶著兩大箱專業(yè)書籍、三套工作服和一臺老式經緯儀,在恩格貝的沙地上劃下第一條基線,開始了長達15年的堅守,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在日記中寫道:"日本人在狹小島嶼創(chuàng)造奇跡,中國人同樣能在荒漠創(chuàng)造綠洲。恩格貝就像放大版的鳥取沙丘(日本著名沙地),但這里能孕育更具普世價值的治沙范式。"
三十載春秋更迭,恩格貝完成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綠色革命:
*荒漠重生
曾經只能養(yǎng)活5%植被的"死亡之海",如今75%的土地披上綠裝。30萬畝流動的沙魔被牢牢鎖住,化作生機盎然的綠洲。
肆虐的沙塵暴從每年50次銳減至5次,286種動植物在這里安家落戶。
*沙里淘金
3萬畝生態(tài)農場每年捧出2萬噸瓜果蔬菜,甘甜多汁。肉蓯蓉等沙生藥材年創(chuàng)收5000萬元,讓沙地變"聚寶盆" 。15萬游客年年來此,只為見證這場沙漠變江南的奇跡。
*世界課堂
聯(lián)合國的治沙教材里,恩格貝是最生動的案例。20多個國家的專家?guī)е@嘆而來,載著希望而歸?!迦蛏鷳B(tài)恢復典范"的獎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鳥瞰恩格貝
5月份的恩格貝
04
1997年6月5日世界環(huán)境日,由我擔任導演并主持的大型環(huán)保特別節(jié)目《夢通恩格貝》在北京電視臺黃金時段播出。節(jié)目邀請了中日治沙代表人物——90歲的遠山正瑛先生,與恩格貝治沙帶頭人王明海先生同臺對話,這是兩位"沙漠愚公"首次在電視媒體深度對談。
節(jié)目播出后引發(fā)強烈社會反響,創(chuàng)下當年環(huán)保專題節(jié)目收視高峰,收到觀眾來信近千封。
2004年2月27日,97歲的遠山正瑛安詳離世。臨終前,他留下遺囑:"我的骨灰一半撒在恩格貝的沙漠里,一半帶回日本。請繼續(xù)種樹,直到黃沙變綠洲。"
為紀念這位"沙漠綠化的圣人",恩格貝治沙示范區(qū)在他常年工作的核心區(qū)樹立了一座等身銅像:身著工作服,手持鐵鍬,目視遠方綠洲?;懳氖?,中日雙語鐫刻"綠色使者 和平之魂" 。腳下埋有他生前最后一包從日本帶來的沙棘種子。
每年植樹節(jié),中日和各國志愿者都會在銅像前舉行紀念活動。銅像旁的"遠山紀念林"已擴展至3000畝,每一棵樹都是對他"沙不止,人不還"誓言的延續(xù)。
執(zhí)筆至此,萬千思緒涌上心頭。
我的父親,那位曾翱翔于駝峰航線的抗日戰(zhàn)士,與遠山正瑛這位日本老人,竟在以不同的方式踐行著相同的信念——讓生命延續(xù)。無論是飛越喜馬拉雅運送抗日物資,還是跪在沙漠中栽種幼苗,他們都在用生命守護生命。
此刻,世界某處依然炮火連天,無辜的生命仍在消逝。而恩格貝的每一片新葉,都在風中低語著一個永恒的真理:
生命對生命的救贖
永遠比死亡對死亡的延續(xù)
更接近文明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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