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盛的季節(jié)過去了。
太陽的光不再生猛,早晚的空氣也有了冰涼的意味,再過不久,就是霜降的日子。
自然界按部就班地推進季節(jié)的變化,人的生活卻在日常的秩序中重復——
起床,擠地鐵,穿過城市的地下管道,把自己送入窄小的工位。窗外的天光由明至暗,打卡,走出公司大門,穿過城市的地下管道,把自己送入一間合租的臥室。
這就是千千萬萬人的日常,這就是作家七堇年在小說集《巧克力與佛》中捕捉的,普通人的日常存在——
▼ 下文選自《巧克力與佛》,作者七堇年
手機薄如發(fā)光的刀片,照亮你一動不動的臉,聲響輕微,嘈雜又稀薄的歡樂。在這座城市的夜晚里,千千萬萬人在千千萬萬個夜晚,都在這樣無痛自刎。
在等待衣服洗好的那一個多小時里,你在黑暗中刷手機,困得快要融化,但還是舍不得睡。也確實睡不著。你捏著發(fā)光的刀片,仿佛一個遲遲對自己下不了手的人,拖延著什么。只要醒著就是賺了,把白天虧出去的時間全部撈了回來。只有這點時間是自己的。
孤獨像一條不認人的狗,親手養(yǎng)了多年,還是會時不時突然咬你一口。那種咬傷,疼,但又不出血,也看不見傷口,尤其在夜晚,比如此刻。你太困了,就這么睡了過去,發(fā)光的刀片扣下就熄滅了。
你夢見世界還很熱火朝天的時候,給過你熱火朝天的幻覺:你可以實現(xiàn)任何事,做任何人,可以活得無比盡興、酣暢淋漓;可以既是登山家,又是沖浪者,既是飛行員,還是馬拉松冠軍;創(chuàng)造一家偉大的公司,掙很多很多錢;還能做導演,拍下一部很火的電影,賺很多很多眼淚;可以站上舞臺中央來一場脫口秀,讓人捧腹大笑,又可以徒步穿越山川湖海,被風云烘托……你嘗過最好吃的食物,睡過最甜美的覺,你可以鼻梁挺拔,小腿修長,個子高高,面孔清爽,就像一頭剛剛洗過、青草般蓬松的黑發(fā)。
世界熱火朝天的時候,這些幻覺也是熱火朝天的;但是茂盛的季節(jié)過去了,一切漸漸變得意興闌珊,愈加渙散,那些枝繁葉茂的可能性全都枯萎了,你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棵被砍光了所有枝丫的樹干,孤零零地站著。你還活著,但沒有葉子,也開不了花,只剩近乎野蠻的平庸。
站了幾個季節(jié)過后,你發(fā)現(xiàn)光是這樣站著已經很辛苦,哪怕是平庸地站著,也比周圍那些被伐倒的要好了。你意識到,那些枝繁葉茂的可能性本來就不存在,它們只是一堆互相沖突的機會成本,一簇火苗那樣閃爍不定的謊言,你只得一生,做了這件事,就沒法做另外一件事。恰如同一根樹干,做成了屋梁,就做不了獨木舟,去漂流江河了。
這個夢讓你流淚,你光溜溜地醒來,悵然躺在一間過分熟悉的房間里,墻壁白得那么坦蕩,家具都是老樣子,床單、枕頭上的氣味也是老樣子。你已經過了三十五,一事無成,而且大概還將一事無成下去。
洗衣機里的衣服被忘了整整兩天,再打開的時候,都有了股怪味兒。那天你睡著了,忘了晾。就連這么小一個錯誤都有懲罰:如果忘了洗衣機里的東西,衣服就會有味兒,還皺。但你顧不上了,急著出門。不然遲到扣錢,那種懲罰更具體。你跑向地鐵站,昨天也這么跑過。車廂里的情形,昨天也是這樣的:靜靜地,擠滿了低頭刷手機的頭顱,一根根折成直角的頸椎,沉默肅穆,是誰說的,像一場“當代人的彌撒”,教徒們手捧屏幕,滿目荒唐,茫然默誦。
越過很多頭顱和垂折的頸椎,你從吊環(huán)的圓圈里看見地鐵隧道里飛逝而過的炫麗廣告,從炸雞到演唱會,模糊成一片,你覺得沒錯,世界就是一個草臺班子,巨大的雞肋。你以前也在其中,也曾努力吹奏、表演,后來發(fā)現(xiàn)聲音被人海樂團淹沒,多你一聲少你一聲根本無所謂,于是開始濫竽充數。充著充著自己也覺得很沒意思,想早點下臺,但舞臺太大了,望不到邊,你既找不到下臺的出口,又不知道下臺去了還可以干什么,只好暫時繼續(xù)。
你買的面包、咖啡,昨天也買過,吃過。坐下來,電腦的開機鍵還是那個,一年前,三年前,都是那個。等待屏幕亮起的那瞬間,你忽然感到意興闌珊,一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今天又和昨天一樣,沒什么不對,但又好像什么都不對。
你能折騰一些事,但不多。你能愛一些人,但也不多。從長痘到長皺紋,用不了多少年。你揪出第一根白發(fā),在某年立夏那天。那個夏天熱得你發(fā)瘋,什么也干不進去,你想,到了秋天就好了。秋天到了你又感冒了一場,鼻塞到失眠,打噴嚏打到頭暈。冬天還沒到呢,你已經憎恨起那種沒完沒了的陰雨天了,你想,下個夏天還有多遠?
中午你下了樓,去買份便當。其實往常你都不下樓,只是今天剛好被一條手機推送提醒說久坐無益,應該多下去走走,于是才起身。你看見商場樓下的巨大燈箱:雪山那么壯觀,湖泊那么藍,但這和你有什么關系?旁邊是奶粉廣告,一家人細皮嫩肉,喜笑顏開。那三張笑容過于開心,以至于幾乎讓你傷心。你站在他們的笑容下面愣了一會兒,聽見一陣巨大的轟鳴,那聲音突然“吱”的一聲。
那一刻,時間停止了,世界靜止在一片大雪中。
七堇年最新小說集,走出家門,置身戶外,將凜冽的新鮮氣息注入文本。
當小說成為人生的試驗場,冒險家與上班族站在同一座山下。雪山與社保,星辰與職級,鮮明對峙。
“社保很重要,巧克力很重要,佛坐在佛的山上,人過著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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