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你放心,這趟我一定替你盡孝?!?987年初的一個陰濕清晨,屈武拄著竹杖站在奉化溪口蔣氏家族陵園門前,低聲嘀咕。守陵的小伙計聽見這句話,一臉迷惑:這位白發(fā)老人究竟是誰?
陵園大門一推即開,雜草沒過膝蓋。屈武甩開呢大衣,擼起袖口,俯身拔草、搬石、擦碑,一連忙活了兩個時辰。圍觀的鄉(xiāng)民越聚越多,有人嘟囔:“蔣家昔日風光,如今忌憚都來不及,他卻跑來打掃?”議論聲像潮水一樣涌來。
老人停下手里的活,抬頭平靜地解釋:“蔣經國不能回大陸,我是他的大哥,幫弟弟掃墓再正常不過?!倍潭桃痪?,引得眾人面面相覷。兄長?蔣介石有哪門子同母異父的兒子?謎從何而來,得從屈武的身世說起。
1898年臘月,陜西渭南的窮苦農戶家添了男嬰,他便是屈武。父母早逝,外祖舅舅將他帶到河北任上,小小年紀便識得幾卷《古文觀止》,也練就一副倔脾氣。1912年,辛亥革命的槍聲把少年心中的悶火徹底點燃,他混跡于西安街頭的學生隊伍,高呼驅逐列強。
求變得靠學問。這點道理屈武想得通。1914年,他徒步二百里抵達華山書院,因學費不足被拒,索性跪在院長門外一夜。院長拿他沒辦法,讓他欠條進了課堂。四年苦讀,他成了成德中學的風云人物。
1919年春,中國在巴黎和會上外交失敗的消息傳來,西安學生炸了鍋。屈武被推為學生會長,率隊奔赴北京支援五四運動。他們沖進勤政殿請愿,遭總統(tǒng)徐世昌敷衍。情急之下,屈武猛地以頭觸柱,鮮血濺落青石地。“國家都快亡了,還談什么安分守己!”話音未落,他已昏倒。此舉震動輿論,被捕學生獲釋,賣國官僚相繼去職。這一撞,讓他的名字傳遍各校。
同年夏,他到上海參加全國學生代表大會,借機拜見孫中山。一個多小時的交談,讓屈武第一次聽到系統(tǒng)的三民主義與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工的主張。他后來感慨:“那番話像明燈,照到我心里最暗的角落?!?/p>
1920年進南開讀書,1922年轉入北大,他創(chuàng)辦《貢獻》雜志,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還與于右任的女兒于芝秀結婚。左翼思想與國民黨元老世交,看似矛盾,卻讓他在南北兩派都能自由出入,也為后來結識蔣經國埋下伏筆。
1925年,蔣經國因參與罷課被華洋中學開除,他父親尚未掌軍權,只得托于右任收留兒子。于右任靈機一動:“我女婿屈武與你同歲,何不結拜?”一句玩笑,卻成真。蔣經國當場執(zhí)禮,口稱“大哥”,屈武拍著他的肩膀說:“既是兄弟,日后有難互相扶持?!睕]有人想到,這個口頭約定會延續(xù)一生。
翌年,兩人同赴莫斯科中山大學。課堂上研讀馬列,課外則結伴逛涅瓦大街。中蘇關系突變后,蔣經國被發(fā)配西伯利亞工廠。屈武怕他挺不過去,把唯一的毛毯遞了過去。寒夜里,一條毯子的溫度,比任何誓言都可靠。
1928年春,蘇方懷疑屈武為日本間諜,將他押往摩爾曼斯克勞改十年。期間消息幾乎斷絕,妻子于芝秀在國內被捕,獲釋時被迫與他離婚。人世冷暖,屈武嘗了個遍。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共雙方為共同抗日頻繁周旋。于右任多次致信蘇聯(lián)大使館,終于將他救出。
1939年,周恩來專程約見屈武:“你跟國民黨高層熟,黨外身份更方便做統(tǒng)戰(zhàn)?!鼻湫廊粦?,奔走于桂、渝、滬之間,周旋于各派勢力,為保持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東奔西突。皖南事變后,他同王炳南等人成立“中國民主革命同盟”,用盡口舌保住一批進步力量。
抗戰(zhàn)結束,內戰(zhàn)陰云壓來。1949年初,張治中率和談代表團進北平,屈武任顧問。啟程前,他偷偷繞道溪口,探蔣介石父子口風。夜談里,他勸蔣經國:“別把路走死,握手言和才是出路?!笔Y經國搖頭苦笑:“大哥,現(xiàn)在已不是談感情的時候?!倍俗源朔质?,天各一方。
同年九月,新疆和平起義,屈武扮演關鍵角色。電報飛到臺北,蔣經國只回了三個字:“意料中?!眱尚值苷瘟鰪氐追忠?,但私人情感還在。新中國成立后,屈武任迪化(烏魯木齊)市長,又出任民革中央副主席,忙于城市規(guī)劃和統(tǒng)戰(zhàn)事務。
時間快進到1970年代。蔣介石病逝,蔣經國接掌臺灣,當局風聲鶴唳,屈武卻三番兩次寫信:“血緣不改,家國大義更不容拖延。”字里行間既是關切也帶幾分急切。蔣經國回信寥寥,卻保留了“兄長安好”四字,情分猶在。
1980年孫中山逝世55周年紀念前夕,屈武再度提筆:“統(tǒng)一大業(yè)尚未就緒,你我均已垂垂老矣,更要抓緊?!笔Y經國未正面回應,卻在信尾一句“久念故鄉(xiāng)寒山”流露無奈。屈武揣摩到他對故土的執(zhí)念,也明白對方難以啟齒的苦衷。
于是有了1987年的那場掃墓。屈武帶著臺灣寄來的花籃,再備上一把碎銀,雇了兩名鄉(xiāng)民幫忙搬土修碑。草屑和泥塵蓋在他袖口,胡須上掛著霧水。有人問:“您都九十高齡,為何還折騰?”他簡單回答:“經國孝順,不能回家,我代他一回?!痹挷欢啵瑓s把兄弟情寫得透徹。
掃完墓,他給蔣經國寄去一張黑白照片:墓碑立正,香灰嫋嫋,旁邊老兄長扶杖而立。蔣經國見信,僅對秘書說了一句:“大哥沒變?!贝文暌辉拢Y經國病重辭世,照片被放進他的私人抽屜,未對外公布。
屈武最后一次公開談起結拜兄弟,是1991年在民革會議的茶歇間。他擺手道:“歷史有自己的步調,我只做該做的?!贝文甓?,屈武病逝北京,享年九十四歲。整理遺物時,人們在書桌夾層發(fā)現(xiàn)那條當年蘇聯(lián)的舊毛毯,毯角縫著兩行褪色俄文:兄弟同心。
墓園的雜草年年生、年年除,青色石碑還在。路過的人或許記得蔣氏父子,卻少有人知道,那片幽靜角落里曾有一位老人彎著腰,替遠在海峽另一端的弟弟盡了最后一次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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