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烽煙中重審“弱宋”

張明揚：《兩宋烽煙錄》共有四卷，分別是《十世紀后期宋遼和戰(zhàn)實錄》《十一世紀宋夏和戰(zhàn)實錄》《十二世紀宋金和戰(zhàn)實錄》《十三世紀宋蒙（元）和戰(zhàn)實錄》，用虞云國教授的評價來講，這套書第一次全景式地再現(xiàn)了宋遼西夏金蒙（元）的和戰(zhàn)。對于我們過去印象中的“弱宋”，顧宏義教授在歷史細節(jié)中重審這一概念，就先請顧教授談談十幾年磨一劍的《兩宋烽煙錄》是怎么來的？

顧宏義：為什么宋朝給人的印象沒法兒跟大漢、大唐相比？為什么一說宋朝，大家都感覺積貧積弱——“弱宋”——文化文學方面還可以，但是軍事上很糟糕？這涉及我們怎么看，從什么角度看。宋朝320年的歷史，大體跟四周比較著名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遼、金、夏，最后是跟元（因為元的前面是叫蒙古，一般稱之為蒙元）相始終。宋跟西夏打仗，跟遼打仗，跟金打仗，老是打敗仗，但是換一個角度，就會發(fā)現(xiàn)這幾個政權都滅了，它還在。這一定是有原因的。原因有很多方面，宋的文化比較強、經(jīng)濟比較強，就使得其綜合國力比較強。如此，哪怕打了一些敗仗，也能夠比較快地恢復，能夠堅持下去。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說“弱宋”。

一開始我打算從軍事的角度來寫宋代的歷史，但是320年不可能總是戰(zhàn)爭，打了仗以后一定會有一些緩沖。宋朝跟前朝有點不一樣，它是打一段時間，然后跟人家定個和議，接下來如果和議撕毀了，那就再打一仗。這是一個很有特色的情況，其他的朝代比較少見這種情況。所以以“和戰(zhàn)”為題，探討其中的起伏——戰(zhàn)是怎么戰(zhàn)的，和又是如何和的。

虞云國：研究宋史的，當然對于宋朝和北方民族政權的和戰(zhàn)關系是比較關心的，但是要把遼、西夏、金、蒙元連起來做一個全景式的歷史長卷的呈現(xiàn)，顧老師確實是第一位。接下來，我的發(fā)言將結合我的讀后感來展開。

“回顧宋遼金元這一歷史時段，以漢民族作為多數(shù)民族與契丹、黨項、女真、蒙古等少數(shù)民族的沖突與融合，構成了時代的主題之一?！?/p>

我記得黃仁宇在《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里有這么一個基本觀點：近代以前，多數(shù)民族和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沖突構成了中國歷史的一條主線。這段話仔細品味一下，我感到還是講得很有道理的。當然，我們可以廣義地去理解“沖突”這個詞。我想，我們可以借用湯因比的挑戰(zhàn)與應戰(zhàn)理論。在這么長的歷史時段里面，始終是北方的游牧政權來挑戰(zhàn)南方的漢族農(nóng)耕政權。整個中國歷史的進程，就是在這種挑戰(zhàn)和應戰(zhàn)的互動過程中不斷前進。

“兩宋立國320年，先與遼、夏，繼與金、夏，形成兩輪鼎足之勢，各逾百年以上；而后與蒙元南北抗衡，也將近半個世紀?！?/p>

這是我們對于兩宋和戰(zhàn)問題的總體看法。我們往往把北宋的統(tǒng)一視作又一次取得了中央政權，從現(xiàn)在的角度來看，恐怕這個結論是大有問題的。兩宋320年，不能說是像唐朝、像元朝那樣的大統(tǒng)一，實際上還是處于一種分裂的狀況。宋朝的統(tǒng)一有它的相對性，從整個中國的境內來說，先是和遼、西夏形成一種三國鼎立，而后又和金、西夏形成第二輪三國鼎立。如果把版圖拿過來看，這三個政權的情況恐怕比魏蜀吳三國還要均衡得多。金朝滅亡以后，宋和蒙元又南北對峙了將近50年左右。

所以，我們要改變以前宋朝是統(tǒng)一政權的這種說法，把兩宋320年作為安史之亂以后整個中國整個中華民族大統(tǒng)一的過程中一個重要的時段來看。正因為有這么一個重要時段，才最后達到了元朝開創(chuàng)的大一統(tǒng)局面。

我們還要說一點，在整個中華民族再一次融合、再一次統(tǒng)一的過程中間，各個政權，包括宋朝，包括遼、西夏、金，他們都各有自己的作用，但在文化、制度上面起引領和主導作用的，還是宋朝。

“縱觀這種政治地緣的大格局，兩宋與這些民族政權之間，既有干戈相向的戰(zhàn)爭烽煙，也有化劍為犁的玉帛唱和?！?/p>

《兩宋烽煙錄》每一卷的副標題都有“和戰(zhàn)實錄”四個字，強調了“和”與“戰(zhàn)”兩個方面，而且是把“和”放在前面。讀者應該把“兩宋烽煙錄”與“和戰(zhàn)”統(tǒng)一起來看，不要光看“烽煙”而看不到同時存在“和戰(zhàn)”。我主張用互動這個概念，互動里面可以有金戈鐵馬的互相廝殺，也有玉帛唱和的友好往來。

在320年里，毫無疑問，和平的時間要比戰(zhàn)爭的時間長得多。在和平時雙方有互相交聘，有榷場貿(mào)易。在整個融合和統(tǒng)一的過程中間，和平的力量要大過戰(zhàn)爭的力量。當然有時候和平不成了，只能開打，那也沒辦法。

現(xiàn)在去回顧320年的和戰(zhàn)和互動，我們應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歷史觀、什么樣的歷史認識來看待它？我認為既要站在我們當下的立場，也要回到當時歷史的情境去看，這樣才更辯證，更客觀，更合理。

歷史著作也好，通俗讀物也好，一代人的寫作有一代人的特點。

第一點，每一代人對于歷史的看法和價值觀不一樣，比如說改革開放以后這一代，對于歷史的看法恐怕就和五十年代、二三十年代的那些歷史學家的看法未必一樣。比如說宋朝到底是積貧積弱還是繁榮富強。再比如說對于民族問題，我反對所謂大宋朝主義，我只說是大宋史?！按笏问贰笔墙栌靡粋€名詞來用，因為只有兩宋是橫貫320年和戰(zhàn)的，遼、金、夏、蒙都沒有涵蓋320年，所以我們就借用大宋史這個概念來概括。講宋朝歷史，我也反對自稱大宋，大宋朝后面隱藏著一種大漢族主義。從歷史角度來看，漢族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都應該平等。

另外，對于史料的詮釋，包括有些史料的新發(fā)現(xiàn)，恐怕也會給歷史研究帶來新的因素。還有就是閱讀習慣。比如蔡東藩的《宋史演義》，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不適合網(wǎng)絡時代的年輕人的閱讀習慣了。

價值觀一代一代更變，史料的重新解讀，閱讀習慣的變化，從這三個角度來看，我們就有必要對歷史不斷地重寫，這樣歷史之樹才能夠長青。

還有一點，即便是同一代人，比如顧老師和我，對于兩宋和戰(zhàn)某些細節(jié)問題的評價，也未必一樣。這就像郭沫若的觀點和范文瀾的觀點，都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但兩派觀點就未必一樣。歷史解釋是多元的，也允許顧老師的觀點和我的觀點不一樣。

和戰(zhàn)抉擇與王朝興衰

張明揚：兩宋史上有好幾個和議，后人看來是聲名狼藉，好像是屈辱的不平等條約，請兩位教授談談這個問題。

顧宏義：關于澶淵之盟，一般有一個認識，當時宋朝的部隊在澶州下面已經(jīng)對遼的主力形成一種包圍之勢，所以有人說宋真宗如果不跟遼訂立和約，應該能把遼的軍隊消滅或者給予重創(chuàng)。不是現(xiàn)在的人這么說，宋人就這么說。

如果雙方實力懸殊，或者一方完全有可能把另一方消滅或者打服的情況下，不可能和。和的情況一定是勢均力敵，可能實力上會有一些差異，但一定是一方消滅不了另一方。另一方也感覺再打下去，我的損失要比收益大，他們才有和的意愿。澶淵之盟就是這樣一個情況。當時宋朝軍隊的人數(shù)要多于黃河邊上的遼軍主力，又把遼軍的一個先鋒悍將射死了。有人說，寇準認為不應該跟遼簽和議。其實寇準是同意和議的，他當時作為宰相，如果堅決反對和議，那么也不容易簽的。

宋真宗

問題在于和議的條件是什么，要不要歲幣。其實寇準同意給歲幣，但不同意付出太多代價。當年遼軍到南邊來的意圖是搶奪財產(chǎn)，并不是要把宋朝給滅了。如果宋軍像他們后來所說的，把遼軍給包圍了，消滅了。這話只是紙上談兵，實際情況肯定做不到。為什么？當時在河北大平原上，宋軍以步兵為主，遼軍以騎兵為主，騎兵的機動性大于步兵，當時一些守在那邊沒被遼打下來的城池，守軍是不敢出城的。在遼闊的大平原上，騎兵要找到一些空隙回到遼國，那是非常容易的。如果真能把遼軍消滅，我相信宋真宗一定不會放過機會。

宋為什么愿意每年付出幾十萬歲幣？因為打仗的花費要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澶淵之盟訂立后，這件事似乎就到此為止了。大家不大注意的是，因為和議定得突然，陜西等地很多支援打仗的部隊在源源不斷地過來，那些部隊都帶著糧草物資，整個經(jīng)濟花費是非常大的。打仗對于契丹人來說，也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他們到南邊主要為了搶奪財產(chǎn)，但是因為長年累月打仗，河北大地上的農(nóng)村基本上堅壁清野，能夠獲得的財物是相當有限的。這也促使遼軍愿意接受和議，況且每年還能得到三十萬的歲幣?？梢?，澶淵之盟對南方北方都是有利的。

從歷史來看，澶淵之盟是一個勢均力敵的和議，而且這個和議維持了大概120年的南北和平。

虞云國：除了宋遼和議，南宋還有紹興和議、隆興和議、嘉定和議。

對于某個具體的事件，要有是非觀。我認為澶淵之盟基本上是在雙方相對平等的條件、態(tài)勢下訂立和約。紹興和議就比較復雜了。

當時是北方的金進攻南方的宋，戰(zhàn)爭挑起方肯定是金朝，而且當時以岳飛為代表的南方軍民抗擊金朝的斗爭完全是正義的，包括要收服北方領土，從當時的情況來看，也有合理性。紹興和議訂立于紹興十一年（1141），當時宋朝的實力已經(jīng)明顯要超過金朝，尤其是岳飛抗金取得了北伐的成功。我在《南渡君臣》里講，當時兵權已經(jīng)收到了秦檜和高宗手里，所謂柘皋之戰(zhàn)，宋朝采取大兵團統(tǒng)一由高宗、秦檜指揮，擊敗了完顏兀術。在這種有利的情況下卻沒有擴大戰(zhàn)果，反而屈膝求和。從這個角度來看，南宋在那個時間點上和金朝簽訂紹興和議，毫無疑問是有屈辱性的。宋高宗為了保住自己的政權，甚至同意以臣服金朝為條件，這明顯是不平等的。

隆興和議比紹興和議進了一步，宋孝宗主張北伐，收復北方領土，但是因為雙方實力的關系，隆興北伐沒有取得任何戰(zhàn)爭上面的有利條件，這點和澶淵之盟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語的。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就只能回到談判桌上來。條件由原先的稱臣改為稱伯父——當然稱伯父，還是尊大，對方還是比你高，還是不平等，但要好一些。至于后來的嘉定和議又是一個屈辱的條件。

顧宏義：這個話題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我從地理的角度上簡單說一下。

大家知道宋遼分界在河北的白溝，或者稱之為界河，河北大平原其實是一馬平川，沒有什么天險可以作為防線。

宋朝初年，宋太祖尤其是宋太宗、宋真宗的時候，為了限制北方的契丹騎兵南下，就把界河白溝和其他河段連起來變成了一條比較寬闊的、更深的河流；又在太行山那一邊，現(xiàn)在的保定附近，種了很多人工樹林，通過這樣的方法限制契丹的兵馬。澶淵之盟以后，這條河基本上堰塞了。對宋來說，這條界河已經(jīng)無法防御北方騎兵，他們當時的設想是把防線向北推，推到什么地方呢？推到燕山一帶，守著現(xiàn)在的居庸關、古北口這幾個山口。這條線其實是當時的游牧民族跟農(nóng)耕民族的分界線?，F(xiàn)在長城大體也是在這一條線上。在宋人的認識里，一旦金把遼滅了以后，它必然南下。金朝剛剛興起，其對財富的渴望，只能通過戰(zhàn)爭來掠奪。在這樣的情況下，宋人很明確，就是聯(lián)遼抗金恐怕也是扛不住的，因為彼時遼北方的土地已經(jīng)基本上喪失了。要在燕山設立防線，從地理環(huán)境來說，這個設想應該是不錯的。為什么會搞成后來的樣子？歷史上有人說過這么一句話，北宋要每一步都錯，才會被金人所滅。可以這么說，收復燕京以后北宋的朝廷決策，幾乎沒有對的。哪怕有一個做對的，恐怕也不是這么一個結果。

南宋跟蒙古聯(lián)盟，聯(lián)蒙滅金，說句實在的，如果宋軍不出戰(zhàn)的話，金朝的滅亡還可能拖上幾年，但是滅亡已經(jīng)是必然趨勢，根本守不住了。為什么把金滅亡了，沒過多久就發(fā)生“端平入洛”的事件呢？這里也有地理環(huán)境的因素。宋金戰(zhàn)線防守在什么地方？淮河。中國歷史上有這么一句話，要守長江，必須要守淮河，那么守淮河守得住守不住？在金朝后期，宋跟金發(fā)生了很多次戰(zhàn)爭，單單守淮是守不住的，后來宋蒙打仗的時候，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當時宋人就是這么認識的，他們想了什么辦法？金朝把首都從燕京南遷到汴京以后，守了二十年，宋朝就想著把防線設在黃河，那邊是潼關，這樣就把黃河以南的地區(qū)守住了。不能說這個設想是錯的，但是問題在這里。宋朝要收復當時的開封、洛陽跟應天府，準備是非常匆忙的，根本沒想過碰到困難怎么辦，匆匆忙忙出去了，也就匆匆忙忙打了敗仗回來了。這一點跟北宋末年的情況一樣。

聯(lián)金滅遼是宋朝主動。聯(lián)蒙滅金是蒙古人主動，宋其實不想聯(lián)合，蒙古先后派了很多使臣，最后宋朝才同意跟蒙古進行聯(lián)合。這跟聯(lián)金滅遼的情況有點不一樣。

虞云國：任何一個政權，肯定要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聯(lián)金滅遼也好，聯(lián)蒙滅金也好，實際上都不是關鍵問題，關鍵是不要把一種民族主義的東西夸大到極點，有時候民族主義上頭以后，某些決策就有問題。

我同意顧老師說的，聯(lián)金滅遼是北宋徽宗政權的錯誤判斷，也是一種民族主義的狂熱表現(xiàn)。從戰(zhàn)略角度來看，沒有什么是與非，沒有絕對的對和錯，關鍵是他對自己的估計和對遼朝的估計都有失誤，包括對燕云十六州漢地人民的估計也有錯誤。

先將連金滅遼。首先，北宋過高地估計了宋軍的實力。童貫帶領大軍北伐遼朝的時候，被遼朝一下就擊潰了。另外，當時認為只要宋軍一到，當?shù)氐臐h族人民就會推著小車、拿著干糧來支援，完全錯了。為什么？因為120年的時間，北方燕云十六州人民和當時的契丹人民已經(jīng)融為一家了，與南方的政權反而有點疏遠了。這和北宋立國初期的情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再者，對金朝的估計也是完全錯誤的。說到底，自己實力不濟，聯(lián)金滅遼以后，金軍馬上就揮師南下，于是北宋滅亡。

遼打北宋沒有想把北宋滅亡，而金打南宋是一開始就想滅掉南宋的。是因為有南宋初年那些抗金將士，所以金后來打消了這個意圖。

再講聯(lián)蒙滅金。剛才顧老師說了，實際上宋朝當時已經(jīng)知道，哪怕不聯(lián)蒙滅金，蒙古滅了金以后，也要和宋朝發(fā)生沖突。從長遠角度來看，宋蒙必有一戰(zhàn)。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如聯(lián)蒙，先把好處拿下來再說。從這個角度來看并沒有錯。關鍵是什么？聯(lián)蒙滅金以后，在“端平入洛”上，南宋在戰(zhàn)略上是有問題的，比如戰(zhàn)爭的補給線太長，再加上當時統(tǒng)帥趙葵的錯誤部署等，最后失敗了。還好，蒙古沒有馬上把戰(zhàn)爭鋒芒指向南宋，而是忙于西征之類的。南宋政權利用空隙，自我強大，自我完善，也培養(yǎng)了一批戰(zhàn)將，尤其是在中部戰(zhàn)線上，這才延緩了南宋滅亡的時間。

（本文整理自虞云國、顧宏義兩位教授在《兩宋烽煙錄》新書分享會上的發(fā)言，此次活動主持人為歷史作家張明揚，限于篇幅，內容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