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一個永遠傾斜的天平上度過的。我叫林晚,這個名字是我上大學(xué)時自己改的。出生證明上,父母隨手填了“招弟”兩個字——簡單直接,如同他們對我人生的全部期望:為尚未出生的弟弟鋪路。
十八歲那年,我收到了外省一所普通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晚上,母親破天荒地拉著我的手,坐在那張褪色的沙發(fā)上,語氣是罕見的溫和:“晚晚,家里的情況你是知道的。你弟弟馬上就要上高中了,開銷大……”她的話沒說完,但我懂了。
我平靜地打斷她:“學(xué)費我會申請助學(xué)貸款,生活費我自己打工賺?!痹捯魟偮洌赣H的巴掌就帶著風(fēng)聲甩了過來,火辣辣地疼?!鞍籽劾?!”他怒斥道。我捂著半邊臉,心里卻異常平靜,甚至有一絲解脫。這一巴掌,徹底打碎了我對這個家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大學(xué)四年,是我人生中最艱苦也最自由的時光。我同時做著三份兼職:清晨五點,在大多數(shù)人還在夢鄉(xiāng)時,我已經(jīng)穿梭在宿舍樓之間配送牛奶;周末,我輾轉(zhuǎn)于不同的家庭做家教;晚上,則在圖書館整理書籍,直到閉館鈴聲響起。最難熬的是冬天,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騎二手自行車去打工,手指凍得通紅僵硬,回到宿舍常常已是深夜,只能用宿舍樓里公用的微波爐熱一熱早已冰涼的饅頭。連續(xù)吃一個月饅頭配咸菜的日子,我至今記憶猶新。但每當(dāng)把辛苦賺來的錢存入銀行卡,看著余額一點點增加,那種掌控自己人生的踏實感,足以抵消所有的疲憊與辛酸。這四年,我沒有回過一次家,也沒有收到過家里一分錢。
畢業(yè)后,我像一顆被用力拋出的石子,一頭扎進繁華的都市。進入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從最基礎(chǔ)的崗位做起。我深知自己毫無背景,唯有拼命。同事們下班后聚餐逛街時,我在工位上研究行業(yè)報告,梳理項目流程;節(jié)假日別人朋友圈曬著旅游美景時,我在出租屋里學(xué)習(xí)新的編程語言和專業(yè)軟件。
凌晨的辦公室,常常只有我桌前的燈還亮著,陪伴我的只有窗外永不熄滅的城市霓虹。五年,整整五年,我?guī)缀醢阉械臅r間和精力都獻給了工作。從月薪三千、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職場新人,一步步成長為獨當(dāng)一面、年薪三十萬的項目經(jīng)理。
當(dāng)我銀行卡里的存款終于突破二十萬時,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不僅僅是一個數(shù)字,那是我通往自由和尊嚴的船票,是我計劃中付給自己一個小公寓的首付,是我新人生的起點。
然而,我的人生劇本,似乎總也擺脫不了那個原生家庭的陰影。就在我仔細比較幾個心儀樓盤的優(yōu)缺點時,母親的電話來了,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晚晚,你弟弟要結(jié)婚了?!蹦赣H的聲音里透著一種我很少聽到的喜悅,甚至帶著點討好。然而下一秒,話鋒一轉(zhuǎn),“女方家要求必須在城里有房,首付還差二十萬。你工作這么多年,肯定有存款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緊了手機,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媽,那是我攢了好久的錢,我打算……”
“你弟弟結(jié)婚是大事!你是他親姐姐,不該幫襯嗎?”沒等我說完,母親的語氣瞬間變得尖利,“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弟弟打光棍吧?咱們家就他這一根獨苗!”
那晚,我徹夜未眠。黑暗中,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無數(shù)畫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腦海:飯桌上,唯一的煎雞蛋總是放在弟弟碗里,我只能就著咸菜喝稀飯。
過年時,弟弟總有嶄新的衣服,而我永遠穿著親戚家淘汰下來的舊衣服,寬大而不合身;弟弟的生日總是熱鬧非凡,有蛋糕有禮物,而我的生日,他們從來都不記得……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積壓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公便洶涌而出。
第二天,父親的電話緊隨而至,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錢準備好了嗎?你弟弟那邊等著交首付呢,耽誤了事情你負得起責(zé)任嗎?”
我試圖講道理,聲音因緊張而微微發(fā)顫:“爸,那是我起早貪黑、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我也需要……”
“規(guī)劃什么?”父親粗暴地打斷我,聲音震得手機嗡嗡作響,“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已經(jīng)夠了!早晚都是要嫁人的,相夫教子才是正經(jīng)!把錢給你弟弟買房成家,才是正事!才是你對這個家最大的貢獻!”
接下來的日子,我的手機仿佛成了一個警報器,隨時會炸響。親戚們輪番上陣,電話一個接一個,信息一條接一條。姑姑說:“招弟啊,做人不能忘本,沒有這個家哪有你的今天?”大伯說:“你就這么一個弟弟,不幫他幫誰?血濃于水??!”舅舅的話語更直接:“女孩子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幫弟弟是天經(jīng)地義!” 所有的指責(zé)都指向我——“不孝順”、“自私”、“忘恩負義”、“讀書讀傻了”。他們用親情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試圖將我牢牢捆住,吸干我辛辛苦苦積累的一切。
最致命的一擊,來自我的母親。
那是一個普通的加班夜,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剛回到租住的小屋,門鈴就急促地響了起來。門外站著風(fēng)塵仆仆的母親,她顯然是從老家匆匆趕來的。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大聲斥責(zé),而是出奇地沉默著。然后,毫無預(yù)兆地,她“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的水泥地上,眼淚瞬間涌出。
“晚晚,媽求你了!媽給你跪下了!”她仰著頭,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你就幫幫你弟弟吧!他就結(jié)這么一次婚,沒有這個錢,婚事就黃了!你讓他怎么辦?讓我們老林家怎么辦?”她猛地抬手指著敞開的窗戶,夜色和樓下的霓虹燈廣告牌的光透了進來,“你要是不同意,媽今天就從這里跳下去!我也不想活了!”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我看著母親那雙混合著絕望、瘋狂和某種篤定的眼睛,看著她以死亡相威脅的決絕姿態(tài),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她用最極端的方式,逼迫我犧牲自己,去成全她的兒子。
巨大的悲傷和荒謬感席卷了我,但奇怪的是,內(nèi)心翻涌的驚濤駭浪過后,留下的卻是一片死寂的平靜。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仿佛這二十多年積攢的所有委屈、不甘、憤怒和掙扎,都在母親下跪的這一刻,化為灰燼。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穩(wěn)定:“媽,你起來吧。地上涼。”
她固執(zhí)地跪著,眼神死死地盯著我。
我走到那個兼作書桌的舊茶幾旁,從抽屜里拿出支票本。我的手很穩(wěn),一筆一劃地寫下金額,簽上自己的名字。
“十萬。”我把支票遞到她面前,聲音沒有任何起伏,“這是我目前能動用的全部。要,還是不要?”
母親愣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置信,隨即迅速搶過支票,像是怕我反悔。她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剛才的悲戚和絕望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計謀得逞后的埋怨和不滿足:“十萬?十萬怎么夠!首付要二十萬呢!剩下的十萬你趕緊想想辦法,下個月你弟弟就必須交錢了!你可不能不管!”
她拿著那張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支票,摔門而去,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沒有問一句我吃沒吃飯,工作累不累。
房間里重新歸于寂靜,靜得能聽見自己空洞的心跳聲。我緩緩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母親匆匆離去的背影,匯入城市的車水馬龍,最終消失不見。
窗外,這座城市依然燈火璀璨,霓虹閃爍,它見證了我的奮斗,也目睹了我的崩塌。這里曾承載我所有的夢想和努力,但現(xiàn)在,我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內(nèi)心是從未有過的清醒和冷靜。我拿出手機,先給直屬領(lǐng)導(dǎo)發(fā)了一封措辭嚴謹、充滿歉意的辭職郵件。然后,我開始利落地整理行李。衣服、書籍、這些年收藏的一些小擺件和玩偶——它們曾給過我無數(shù)慰藉。能通過快遞寄走的,仔細打包;不能或不想帶的,毫不猶豫地扔進垃圾袋。
最后,我點開那個幾乎從未有過溫馨對話、只有索求和指責(zé)的家族微信群,敲下了一行字:
“十萬塊,是我作為女兒,能給的最后的全部。錢債易還,情債難清。從今以后,我們兩清了。勿念?!?/p>
點擊發(fā)送。然后,在可能出現(xiàn)的回復(fù)刷屏之前,我干脆利落地退出群聊,依次拉黑了父母、弟弟以及所有已知親戚的聯(lián)系方式。做完這一切,我取出用了多年的手機卡,輕輕一掰,那道小小的裂縫,仿佛也割斷了我與過去的所有牽連,然后將它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拖著唯一的行李箱,像無數(shù)個離家的清晨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承載了我五年青春與汗水的出租屋。打車來到機場,在售票柜臺,我看著屏幕上閃爍的目的地,隨手選擇了一個遙遠的、從未去過的南方海濱城市。
當(dāng)飛機掙脫地心引力,昂頭沖上云霄時,我看著舷窗外逐漸變小、最終被云層覆蓋的城市輪廓,忽然想起了童年唯一一次快樂的記憶。
那也是一個清晨,我偷偷拿了家里的一個舊風(fēng)箏,跑到村外的田野里。那天風(fēng)很大,我拼命地跑,風(fēng)箏搖搖晃晃地飛了起來,越飛越高。突然,線斷了,風(fēng)箏飄飄搖搖地飛向遠方,消失在藍天深處。當(dāng)時的我,仰著頭,心里沒有太多難過,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巨大的解脫感。
如今,我也成了那只斷線的風(fēng)箏。
在新的城市,我安頓下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正式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林新生”。我用剩下的十萬存款,加上一點點新的積蓄,在這個氣候溫潤、節(jié)奏舒緩的城市付了一套小小公寓的首付。也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薪水不如從前,但足夠生活,也擁有了更多屬于自己的時間。
我開始學(xué)習(xí)烘焙,盡管常常失?。晃屹I了許多綠植,慢慢將小公寓裝扮得生機勃勃;周末,我會去附近的圖書館看書,或者只是沿著海岸線漫無目的地散步,看潮起潮落。
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我依然會想起那個跪在地上以死相逼的母親,想起那個永遠理直氣壯索取的弟弟,想起那些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責(zé)我的親戚。心口還是會掠過一絲隱痛,但那不再是無法呼吸的窒息感,而更像是一道已經(jīng)結(jié)痂、漸漸愈合的傷痕。
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來自老家的信。信封上是母親歪歪扭扭的字跡,不知她費了多少周折才找到這個地址。信里,她說弟弟的婚事總算辦成了,家里還欠著一些債,日子依然緊巴巴的。她說知道以前虧待了我,希望我能原諒他們,?;丶铱纯矗吘寡獫庥谒?。
我拿著那封信,在窗邊坐了許久。夕陽的余暉給房間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最后,我把信仔細地重新折好,放進了書桌最底層的一個抽屜里,沒有回復(fù)。
有些線,一旦斷了,就不要再試圖接上了。斷了線的風(fēng)箏,或許會經(jīng)歷未知的風(fēng)雨,但它終于可以擺脫那根始終拉扯、控制它的線,真正自由地、隨心所欲地飛向?qū)儆谧约旱膹V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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