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明杰,男,八十年代末至今在中央媒體工作,學(xué)生時代發(fā)表過詩歌散文報告文學(xué)作品等。多次獲得全國及地方征文獎。主持創(chuàng)辦書畫藝術(shù)報刊及藝術(shù)館。
記憶這東西,是不大講究先后順序的。八年光陰淌過去,許多人事都已模糊,像褪了色的畫片,輪廓還在,細(xì)節(jié)卻漫漶了。唯獨云南的那幾日,卻像昨日才沖洗出來的相片,每一道光影,每一縷氣息,都嶄新地、帶著些許潮潤地貼在心上。尤其是石林里那一聲清脆的“先生”,滇池邊那抹將萬物染得溫柔的晚照,以及,那座古老王府里關(guān)于根脈與歸屬的沉思。
那是我獨自去昆明出差,采訪一位以畫滇池?zé)熢坡劽睦袭嫾摇9ぷ鹘Y(jié)束后,便揣著相機,奔了石林而去。昆明的天,是那種朗朗的、近乎透明的藍(lán),云朵一團(tuán)一團(tuán),肥白可愛,低低地懸著,仿佛跳起來就能扯下一塊。去石林的路上,車窗外的田野和山巒,都浸在這光里,有一種不真切的明媚。
石林的石頭,是另一種語言。億萬年的海水退去,留下這滿坑滿谷的、沉默的驚嘆號。它們嶙峋著,奇崛著,有的像利劍刺破蒼穹,有的像巨獸俯臥沉思。我在一片名為“刀山火?!钡氖瘏怖锎┬?,陽光被切割成銳利的線條,在灰白的巖石上投下濃黑的影。我尋了一處開闊地,想將這天地間的奇景收進(jìn)鏡頭。正當(dāng)我調(diào)整焦距,將取景框?qū)?zhǔn)前方那株從石縫里倔強生長的山茶時,一個身影,毫無預(yù)兆地,闖了進(jìn)來。
是一個女子。約莫三十上下,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針織衫,白色的長褲,襯得身形很是窈窕。她正微微側(cè)身,仰頭看著一塊形似蓮花的巨石,風(fēng)拂過,帶起她頸間一條淡雅的絲巾。她的氣質(zhì),與周遭游客的喧嚷有些格格不入,是一種沉靜的、高雅的美,像一首宋詞,誤入了現(xiàn)代的鬧市。我按下快門的手停住了,生怕那“咔嚓”一聲,會驚擾了這幅畫。她只在鏡頭里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像一只輕靈的蝶,轉(zhuǎn)入了另一片石屏之后。我心里,竟無端地生出些許悵惘。
在石林里轉(zhuǎn)悠,本就是容易迷路的。峰回路轉(zhuǎn),看似盡頭,忽又豁然開朗。我信步由韁,不覺走到一處稍僻靜的地方,這里有池碧水,名“劍峰池”,池水映著嶙峋的石影,清幽得很。就在池邊,我又看見了那個紫色的身影。她正拿著手機,似乎想以池水石影為背景自拍,卻總不得法,神情有些懊惱,微微蹙著眉。那樣子,竟有幾分少女似的天真。
她看見了我,略一遲疑,便落落大方地走了過來,帶著一絲歉意的微笑,用略帶軟糯的國語說:“先生,不好意思,可以麻煩您幫我拍幾張照片嗎?”
我接過她遞來的手機,連說“不麻煩”。她走到池邊,倚著一塊溫潤的石頭,姿勢自然而優(yōu)美。我接連按了幾下快門,又從不同角度取了幾景。她瀏覽著照片,眼里露出驚喜的光,夸贊道:“您的技術(shù)真好!構(gòu)圖和光線都抓得恰到好處呢。”
我們便這樣攀談起來。她告訴我,她叫安妮,從臺灣來。這次是陪在日本旅居的母親來云南游玩。母親在昆明要會見老朋友,她便一個人偷閑來石林逛逛。她說起“臺灣”和“日本”時,語氣平常,而我心里,卻像被投進(jìn)一顆小石子,漾開了一圈微瀾。原來,那沉靜的氣質(zhì)里,還糅合著海風(fēng)與島國的韻味。
“云南真是漂亮,”她望著四周的奇石碧水,感嘆道,“和書上讀到的,電視上看到的,感覺完全不一樣?!?/p>
“身臨其境,總是不一樣的?!蔽掖鸬?。心里卻想,這“不一樣”里,恐怕還摻雜著一份久別重逢的、血緣般的親切吧。但我們初次相識,這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分別時,我們只是客氣地互道了珍重,并未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我想,這大概就是旅途中最尋常的邂逅,像兩片云,在天空偶遇,被風(fēng)吹拂著擦肩而過,然后各自飄向遠(yuǎn)空。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去了滇池。老畫家曾說,看滇池,須得在黃昏。當(dāng)夕陽西下,整片水波便成了溫軟的、流動的錦緞。我站在湖邊長堤上,果然如此。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披襟岸幘,喜茫??臻煙o邊。西山的睡美人在暮靄中靜臥,輪廓溫柔。水鳥貼著水面飛翔,翅尖沾著金輝。風(fēng)是浩蕩的,帶著水汽的清涼,吹得人衣袂飄飄,心神俱醉。
就在這一片輝煌的蒼茫中,我又看見了安妮。這次,她身邊多了一位婦人。婦人穿著剪裁合身的米色套裝,頸上系著一條淡紫色的絲巾,與安妮那日的衣衫顏色呼應(yīng)著。她身姿挺拔,面容姣好,雖看得出年紀(jì),約五十多歲,但那種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的優(yōu)雅與高貴,卻比少女的青春更攝人心魄。安妮也看見了我,遠(yuǎn)遠(yuǎn)地便笑著揮手。
這第二次的偶遇,比第一次更多了些許宿命的意味。我們?nèi)吮阕匀坏夭⒓缌⒃诘躺希茨菬煵ê泼?。安妮的母親,那位劉阿姨,說話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有一種沉靜的力量。她告訴我,她在日本京都一家株式會社做中層管理,這次來云南,既是洽談商務(wù),也是圓一個帶女兒看看祖國山河的心愿。
“京都好啊,”我說,“一座充滿唐風(fēng)宋韻的古都。”
“是的,”劉阿姨的眼中泛起一絲悠遠(yuǎn)的神情,“走在京都的街巷,特別是清水寺那邊,看著那些建筑、庭院,常常會恍惚,覺得自己是走在了唐宋的畫卷里。那種感覺,很奇妙,像是在異鄉(xiāng),又像是在最古老的家。京都的很多元素,它的魂,其實是從中國飄洋過海去的?!彼D了頓,望向滇池的遠(yuǎn)方,輕輕說,“所以,來到云南,看到這些真真切切的山,真真切切的水,感覺就更親切了。山水不同,但那份文化的根脈,是連著的?!?/p>
她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我心里,激起的回響比安妮那句“從臺灣來”更要深遠(yuǎn)。這是一種更深層次的認(rèn)同,穿越了地理的隔閡,直抵文化的核心。
那次滇池邊的談話是如此投緣,以至于當(dāng)劉阿姨微笑著邀請我,若明日得閑,可否一同逛逛城里的名勝時,我?guī)缀跏菐е唤z欣喜應(yīng)承下來的。安妮在一旁也露出期待的神色。于是,次日的行程,便從一個人的漫游,變成了三個人的同游。
我們選擇的地方,是昆明城郊的蓮花池公園,彼處坐落著清初平西王吳三桂的王府舊址。在坐著全封閉覽車去往那里的路上,陽光依舊明媚,但心情卻與獨游石林時大不相同了,多了幾分溫暖的牽系,也添了一絲莫名的、即將面對厚重歷史的莊重感。
王府的景致,與石林的奇崛、滇池的浩瀚迥然不同。它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園林,雖歷經(jīng)滄桑,多數(shù)建筑已是后世修復(fù),但那格局氣度猶在。穿過層疊的院落,朱紅的廊柱與青灰色的磚瓦在滇地明亮的陽光下,交織出一種沉郁的輝煌。我們沿著石階緩緩向上,園內(nèi)的古木蓊蓊郁郁,多是有些年歲的滇樸和樟樹,枝葉扶疏,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陰涼。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清氣,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更顯幽靜。
行走其間,劉阿姨的話不多,目光卻時常流連于那些飛檐斗拱、雕梁畫棟,仿佛在每一處細(xì)節(jié)里,都試圖讀出一段被塵封的故事。安妮則更活潑些,時而與我討論建筑的風(fēng)格,時而為母親在某一處景致前拍照。
登臨王府的最高處,有一處寬闊的露臺,據(jù)說是當(dāng)年王府的觀景之所。立于此處,昆明城的風(fēng)光盡收眼底。遠(yuǎn)處,現(xiàn)代化的樓宇在陽光下閃爍著玻璃的光澤,勾勒出城市嶄新的天際線;近處,是層層疊疊的舊式屋頂和依然蒼翠的山巒。歷史與現(xiàn)實,在此刻奇妙地重疊在一起。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拂著我們的衣發(fā),也仿佛吹來了數(shù)百年的風(fēng)煙。
望著這片山河,劉阿姨忽然輕聲開口道:“站在這里,真是能讓人想很多啊?!彼哪抗庥七h(yuǎn),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城市,望向了更遼闊的時空?!斑@位平西王,一生反復(fù),引清兵入關(guān)的是他,最后起兵反清的也是他。他鎮(zhèn)守云南,經(jīng)營這座王府,何嘗不是想在這西南一隅,建立一個自己的獨立王國?說到底,求的是一己之權(quán)柄,而非天下蒼生之福?!?/p>
我點點頭,心中頗有感觸,接口道:“是啊,歷史總是這般吊詭。分裂與統(tǒng)一,有時只在一念之間。但縱觀中國歷史長河,無論經(jīng)過多少曲折,統(tǒng)一的意志、對‘大一統(tǒng)’的認(rèn)同,始終是主流,是深植于這片土地與文化骨髓里的基因。就像這昆明城,無論誰曾在此稱王稱霸,它最終還是融入了中華民族更廣闊的版圖與命運之中?!?/p>
安妮靜靜地聽著,這時也若有所悟地說:“媽媽常跟我說,我們在臺灣,看大陸的山河地圖,總覺得那么親切,又那么遙遠(yuǎn)。就像站在這里看昆明城,感覺它既在身邊,又隔著歷史的煙云。但這種隔閡,終究是暫時的吧?畢竟,文化的根是斷不了的?!?/p>
劉阿姨贊許地看了女兒一眼,轉(zhuǎn)身對我說道:“安妮說得對。我在日本京都,看到那些源自大唐的建筑、禮儀、茶道,感受尤其深刻。文化的血脈,比任何政治的風(fēng)云都更為堅韌和長久。吳三桂的王府,如今成了游人如織的公園,他當(dāng)年的野心與版圖,早已煙消云散。但你看,這漢字的匾額,這園林的意境,這人們口中共同的語言,卻一代代傳了下來。無論身處何地,臺灣也罷,日本也罷,只要這些文化符號還在,我們精神的故鄉(xiāng)就還在,認(rèn)同的根基就還在?!?/p>
她的話語,如涓涓細(xì)流,潤入心田。那一刻,我們?nèi)瞬⒓缌⒂诟吲_之上,腳下是沉睡的歷史,眼前是鮮活的人間,心中涌動的,是一種超越了個體悲歡的、更為深沉廣博的情感。我們不再僅僅是偶然相遇的旅人,而是共同承接著一段悠久文明、并在其背景下思考自身歸屬的同胞。風(fēng)過處,園中的古樹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是無數(shù)的先人在低聲訴說。
從王府出來,已是午后。陽光斜照,給這座古老的園林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我們的分別,也因此番同游與深談,而少了些許客套的遺憾,多了幾分知音般的默契。一起吃過晚餐后我送她們回酒店,臨別時,我們互留了電子郵箱的地址。我說,歡迎你們以后常回來看看。劉阿姨握著我的手,說:“一定。大陸的發(fā)展很快,機會也多,說不定哪天,安妮就來這邊工作了?!彼f這話時,意味深長地看了安妮一眼。安妮則微微紅了臉,低下頭去。
送別她們母女的那個夜晚,昆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回到住處,窗外雨聲潺潺,屋內(nèi)燈影孤清,白日里所有的歡愉與深談,此刻都化作了洶涌的離思。想起安妮即將隨母返回臺灣,那一道淺淺的海峽,在感覺里卻比千山萬水更為遙遠(yuǎn)。思緒難平,鋪開紙筆,一闋《綺羅香》竟順著筆尖流淌出來:
綺羅香·送安妮
淡月裁綃,輕煙織縷,東岸暗凝花霧。
桂棹分波,忍顧鷺鷗歸處。
牽柳線、欲系行云,蘸碧水、漫書離緒。
念高山、萬疊煙濤,斷腸猶隔海天路。
鶯臺曾共俊賞,長記荷風(fēng)并影,笑摘蓮露。
雁字回時,空剩舊游詩句。
縱別有、千種相思,更何時、一舸重渡。
對西窗、夜雨啼紅,夢尋君去否。
我將這闋詞小心謄寫,通過電子郵件發(fā)給了安妮,并未多言其他。這或許是我對這次美好相遇,最鄭重其事的紀(jì)念。
京都
這之后,便是八年的時光。我和安妮,斷斷續(xù)續(xù)地通著郵件。起初,只是節(jié)日的問候,說說彼此的近況。我知道她回到臺灣,依舊做著金融的工作,生活平靜。她也偶爾會問我,又去了哪些地方,拍了什么好照片。聯(lián)系的頻率,像潮水,有漲有落,卻從未斷絕。每每讀到她的信,總會想起昆明那幾日的陽光,想起石林的奇遇,滇池的晚照,以及王府高臺上那場關(guān)于文化根脈的對話。而那闋《綺羅香》,仿佛一個隱秘的注腳,為我們最初的相識,定格了一份詩意的悵惘。
直到五個月前,我收到她一封郵件,字?jǐn)?shù)不多,語氣里卻透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她說,她辭去了臺灣的工作,受聘于北京的一家金融機構(gòu),不日就要啟程。她說,還記得滇池邊、王府下說的話嗎?媽媽一直鼓勵我,要出來看看更廣闊的世界。
她來了北京。這座古老的皇城,于她,是全新的開始;于我,卻因她的到來,而增添了一重熟悉的溫暖。我們見了面。在后海的一家咖啡館,窗外是搖曳的柳枝和粼粼的波光。她比八年前更添了幾分成熟與干練,但笑起來,眼角彎彎的,那少女般的神氣依舊還在。我們聊起石林的初遇,滇池的晚照,聊起王府的午后,聊起這八年的變遷,也聊起北京的生活。故人重逢,沒有生疏,只有一種被時光釀造過的、醇厚的親切。
時值北京深秋,香山紅葉已漫山遍野。我們?nèi)缂s前往,漫步于層林盡染之中。腳下落葉沙沙,頭頂藍(lán)天如洗,與云南的綠意盎然又是截然不同的壯美。站在高處,俯瞰這座千年古都,我想起她即將在此開始的新生活,心中感慨萬千。歸來后,一種比當(dāng)年離別時更為復(fù)雜、也更為踏實的情感縈繞心頭,于是,又一闋詞悄然成篇:
八歸·京華贈安妮
燕云疊岫,瀛臺涵碧,秋盡又見朔雪。
金波瀉地長安夜,猶記劍潭星火,淡江煙月。
玉笛暗飛楊柳曲,怎奈是、關(guān)山難越。
更悵望、雁陣驚寒,白首正凝絕。
誰念離腸暗結(jié)?愁緒封淚,鳳紙千重緘札。
故宮紅墻,盧溝曉月,俱入傷心詞闋。
盼春風(fēng)渡海,共看昆侖玉虹裂。
終須信、漢疆唐土,兩處相思,歸舟同一葉。
我將這首《八歸》贈予她,說:“這一闋,不再是送別,是歡迎,也是期許?!彼舆^,細(xì)細(xì)讀著,眼中似有晶瑩之光閃爍,她低聲說:“‘終須信、漢疆唐土,兩處相思,歸舟同一葉?!瓕懙谜婧谩N覀?nèi)缃?,總算不是‘?dāng)嗄c猶隔海天路’了?!?/p>
自此,我們的聯(lián)系真正頻繁起來。從郵件變成了微信,偶爾也會通個電話。我們之間,漸漸生出一種細(xì)密而溫暖的掛念。這種情感,比友情更細(xì)膩,卻又尚未抵達(dá)愛情的濃烈。它像云南山間清晨的霧,淡淡的,若有若無,卻濕潤了彼此心上那一小片田地。它建立在共同的記憶之上,又因這跨越海峽與歲月的重逢,而顯得格外珍貴。而那兩闋詞,如同兩顆珍珠,將我們相識、相知、重逢的時光,溫柔地串聯(lián)了起來。
我常常會想起劉阿姨,想起她那份從容與優(yōu)雅,想起她在滇池邊、王府上說的關(guān)于京都與根脈的話。我想,她就像一座橋,連接著臺灣、日本和大陸,也連接著過去與現(xiàn)在。而我和安妮的這份遇見,或許也是這漫長、曲折的根脈上,偶然生出的一枝新芽吧。
窗外的北京,華燈初上。我翻開相冊,那張在石林無意中拍下的、有安妮側(cè)影的照片,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而手機屏幕上,是安妮剛剛發(fā)來的信息,說周末一起去看看北海的荷花如何。
彩云之南的遇見,仿佛一個悠長的故事,它的序幕在八年前的石林拉開,而故事的篇章,至今仍在北國的晴空下,溫柔地續(xù)寫著。山水遙遙,人海茫茫,能有過那樣的相遇,能有此刻的掛念,這人生,便也算得上豐厚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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