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頭又坐在他那把折疊椅上，像一尊生了銹的銅像。椅子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布面被磨得發(fā)亮，鐵架上的漆皮剝落殆盡。他總是選在湖心亭東側(cè)第三棵柳樹下垂釣，十年來風(fēng)雨無阻。

清晨五點半，霧氣在水面上游走。老張頭從帆布包里取出一個鐵皮盒子，里面整齊排列著各式魚鉤。他的手指粗短，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黑色，卻能在這些小物件上施展出外科醫(yī)生般的精準。魚線在空中劃出一道幾不可見的弧，鉛墜帶著餌料沉入水中，只留下一圈圈漣漪。

"又來了？"亭子西側(cè)的老李頭頭也不抬地問道。他們相識十五年，對話卻從未超過三句。

"嗯。"老張頭應(yīng)了一聲，從兜里掏出煙斗。煙草在銅鍋里慢慢燃燒，青煙與湖霧融為一體。

湖邊的垂釣者們自成一個小世界。他們彼此熟識，卻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沒有人會貿(mào)然踏入他人的"領(lǐng)地"——那是以釣竿長度為半徑的隱形圓圈。交流往往通過魚獲的多少進行：空手而歸時，大家默契地視而不見；收獲頗豐時，便會有幾聲克制的贊嘆。

老張頭的魚護常年浸在水中，底部已經(jīng)長出一層青苔。今天它依舊空空如也，但他并不著急。釣魚于他而言，與其說是為了收獲，不如說是為了那段被拉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可以名正言順地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水面上的浮標突然顫動了一下。老張頭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卻又立即放松。這是他與魚之間的默契——先給彼此一個試探的機會。浮標再次下沉，這次他沒有猶豫，手腕輕輕一抖，竿梢彎成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魚不大，是條半斤左右的鯽魚。老張頭熟練地取下魚鉤，將魚放入護中。魚在狹小的空間里徒勞地沖撞了幾下，很快安靜下來。這個動作他重復(fù)了四十年，從黑發(fā)到白頭。

亭子那邊傳來收拾漁具的聲音。老李頭今天一無所獲，但他臉上的皺紋依然舒展。兩位老人隔著湖水點了點頭，算是道別。明天他們還會再來，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繼續(xù)這場無聲的對話。

夕陽將湖水染成金色時，老張頭終于起身。他的魚護里躺著三條小魚，勉強夠煮一碗湯。折疊椅發(fā)出熟悉的吱呀聲，仿佛也在抱怨一天的勞累?；丶业穆飞?，他遇見幾個匆匆趕路的年輕人，他們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出土文物。

老張頭的家就在湖邊小區(qū)，一室一廳，墻上掛滿了釣魚照片。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照：年輕的他站在水庫邊，手里舉著一條大魚，笑容燦爛。那時的魚又多又肥，現(xiàn)在的湖里卻很難釣到大魚了。

他將今天的收獲放進廚房的水槽，卻沒有立即處理。而是先給自己泡了杯茶，坐在陽臺上慢慢啜飲。從這里可以望見湖心亭的輪廓，夜色中像一艘停泊的小船。

茶杯見底時，老張頭忽然想起什么，從抽屜里取出一本筆記本。里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每天的釣魚情況：天氣、水溫、魚獲種類和數(shù)量。這個習(xí)慣他保持了三十年，筆記本已經(jīng)換了十幾本。翻到今天的日期，他工整地寫下："晴，東南風(fēng)二級，水溫18℃，鯽魚三條。"

合上本子，他望著窗外的夜色出神。明天天氣預(yù)報說有雨，但他還是會去。折疊椅需要修理一下，魚鉤也該換了。這些瑣事在他腦中一一閃過，卻并不構(gòu)成負擔(dān)。

水槽里的魚偶爾撲騰一下，打破屋內(nèi)的寂靜。老張頭終于起身，拿起菜刀。刀刃在磨刀石上蹭了幾下，發(fā)出令人安心的聲響。殺魚是門手藝，他能在不破壞魚膽的情況下，三刀完成清理。

魚湯的香氣很快彌漫了整個房間。老張頭盛了一碗，放在那張黑白照片前。這是他多年的習(xí)慣——每次釣魚回來，都要用第一碗湯祭奠過去的自己。

湯很鮮，但他只喝了半碗。收拾完碗筷，老張頭坐在燈下檢查明天的漁具。魚線需要更換，他戴上老花鏡，手指靈活地打著結(jié)。這個動作他閉著眼睛都能完成。

睡前，他照例看了眼墻上的日歷。后天是兒子的生日，該打個電話了。上次通話是什么時候？三個月前還是半年前？記不清了。兒子在深圳做程序員，總說工作忙，沒時間回來。

老張頭關(guān)了燈，躺在床上。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與掛鐘的滴答聲交織在一起。明天要早起，湖里的魚清晨最活躍。這個念頭讓他感到踏實，很快便沉入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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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里，他又回到了年輕時那個水庫。魚竿彎成了滿月，線輪吱吱作響。這次他一定能釣上那條傳說中的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