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運的洪水到來之前
黎荔
看到最近,向太又聊起港圈的老故事,談到2004年圣誕節(jié),向太和李連杰兩家人結(jié)伴去馬爾代夫度假。當(dāng)時,向太還特意給李連杰一家訂了總統(tǒng)套房,推開窗就能看到整片大海,李連杰一家剛到就忍不住夸“這地方跟天堂一樣”。誰也沒料到,這份“天堂”般的快樂只持續(xù)了半天。當(dāng)時向太正陪著兒子在禮品店挑貝殼紀(jì)念品,李連杰帶著女兒在海邊等香蕉船,沙灘上滿是游客的笑聲,可突然之間,海水就變了臉。
第一波海浪涌上來時,大家還以為是普通漲潮,有人被濺濕了衣服還笑著調(diào)侃,直到第三波海浪像一堵墻似的砸過來,桌椅、遮陽傘被卷得滿天飛,才有人反應(yīng)過來“是海嘯”?;靵y里,向太看到李連杰死死抱著海邊的柱子,海浪裹著家具砸在他腳背上,他疼得臉都白了也不敢松手,后來才知道他不會游泳,那時候滿腦子就想著抓穩(wěn)保命。這就是2004年印尼海嘯,一場讓幾十萬人喪命的巨大災(zāi)難。這場海嘯從此改變了李連杰,讓他在獲救之后,發(fā)起成立公益基金以幫助更多的人。這場海嘯留下的,除了刻骨銘心的生死經(jīng)歷,大概還有“好好活著”的念想,畢竟在災(zāi)難面前,總統(tǒng)套房和普通房間沒區(qū)別,功夫巨星和普遍民眾也沒區(qū)別,能平平安安,才是最實在的。
命運是什么?我想,它絕非古典悲劇里那般棱角分明,帶著神諭的莊嚴(yán)與冷酷。不,它更大,大到無形無狀,像秋雨綿綿的季節(jié),此刻屋外這充斥天地、無所不在的濕氣,你摸不著它具體的形狀,卻渾身的骨節(jié)都已預(yù)感到了那砭入肌理的酸痛。它太大了,大到我們踮起腳尖,望見的也只是它衣袍的一角,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飄拂。它又那樣狡猾,狡猾到你感知不到它迫近的步驟。它或許就藏在那片刻的風(fēng)平浪靜里,藏在你剛剛松了一口氣的剎那。它狡猾得像一絲游走于皮膚上的涼意,你剛要凝神去捕捉,它已混同于溫?zé)岬捏w溫,再也尋不見蹤跡。
我們只道日子會這般平鋪直敘地過下去,如門前那條小河,水波不興地流向渺遠的、我們以為必定是光明的去處。然而,命運的洪水,是從意想不到的縫隙里、在意想不到的時刻,突然漫上來的。洪水吞沒一切,當(dāng)它來臨的時候,又是如此洶涌驚險。任何人都難以逃脫。我們總覺得有些人是可以逃脫的。在歷史的洪水面前,他們在祖輩依水而居的土地上,是最有經(jīng)驗、最有閱歷的人,他們懂得看云識天氣,懂得水位的每一次微妙漲落。憑著這份經(jīng)驗與周詳,是不是就能在這命運的洪流里,覓得一處小小的沙洲,暫且安身呢?
不!什么是命運的洪水,那是決絕的傾瀉,天河的崩塌。世界頃刻間被一片無休無止的、震耳欲聾的嘩啦聲所統(tǒng)治。窗外,不再是熟悉的街景,而是一片移動的、渾濁的灰幕。水,從四面八方涌來,不再是流淌,是匍匐著、蠕動著、上漲著的活物。它悄無聲息地漫過門檻,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涼意,淹沒所有人的腳踝。所有加固的門檻,預(yù)備的沙袋,甚至一身飛檐走壁的功夫,在這樣不講道理的、一視同仁的上漲面前,都成了孩童的積木,頃刻瓦解。
越是相信自己能夠?qū)挂磺械娜耍绞窃诿\的決堤最終到來時,滿身只有一種極深極深的疲憊,一種所有精密計算被一拳搗毀后的虛空。因為,命運的洪水,不僅要吞沒他的屋舍和糧倉,而且首先沖垮的,是他內(nèi)心那道賴以立足的堤壩。我們以為備好了舟楫,藏好了火種,便能與命運一搏。殊不知,那洪水真正的威力,并非在于它滔天的聲勢,而在于它那嘲弄般的、無孔不入的滲透力。它能漫過你最高的堤防,更能悄無聲息地,從內(nèi)部,泡爛你那顆最為珍貴的、期盼春天的種子。向太爆料說海嘯時,李連杰不顧妻兒,獨自逃生。酒店后來給每個人發(fā)了救生圈,可李連杰的小女兒還不到兩歲,救生圈根本套不住,按理說該先想著孩子,可李連杰卻自己套了兩個救生圈。我從這逃生細節(jié)里看到的,分明是一個人的徹底崩潰??!
命運的洪水,當(dāng)它到來時,那可不是小河漲水,而是整個天穹都塌陷了下來,化作一片無邊無涯的、黃濁的汪洋。只見昔日熟悉的田壟、道路、房舍,都成了水底模糊的暗影。水是那樣地湍急,打著令人心悸的旋渦,卷著破碎的家具、掙扎的牲畜,還有……還有許多已不再動彈的、穿著我們熟悉衣衫的人。那水聲,不再是溫柔的潺潺,而是成千上萬頭野獸混合在一起的、低沉的咆哮,震得人腳底發(fā)麻。什么個人的才智,什么家族的遠見,在這純粹的物質(zhì)性的、毀滅性的力量面前,都成了孩童堆起的沙堡,一個浪頭,便抹得平平整整。
就像那兩年很流行的一句話:歷史的塵埃落到每個人的頭上,都是一座大山。在歷史的洪水面前,它才不管你準(zhǔn)備了多少干糧,穿上了多么厚的棉衣,它只是沉默地、緩緩地壓將下來,環(huán)顧四周,只見茫茫的一片渾沌,而那渾沌,正堅決地,要將你吞沒。那么,人能做什么呢?
或許,我們什么也做不了。我們無法讓洪水改道,也無法命令春天提前。我們都是懵懂的、渺小的,就像水邊草叢里那些不知名的蟲豸,只顧著在晨露里振著薄薄的翅,哪里曉得天上正堆疊著鉛灰的云。正因為一切如此不牢固,就像走在搖晃的石階上、陷足的沙地中,命運總在輕輕顫抖,才讓我們時刻心懷謙卑和感恩。要警惕命運,但不意味著日子就不過了。給每一座山取一個名字,把幸福一把一把撒向旁人,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做一個誠實而善良的人,像螞蟻一樣,勤懇地搬運著屬于自己的那一點點食糧與尊嚴(yán),就是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事。明天,明天仍要聽季節(jié)的風(fēng)輕輕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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