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那包皺巴巴的“紅塔山”就一直扔在客廳的茶幾上,像個沒人認領的孤兒。
老婆還是忍不住,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種壓抑著、肩膀一抽一抽的無聲飲泣。我知道她心里那股勁兒,憋了三天,終于是頂不住了。
我心里也堵得慌,像塞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悶。
那只十萬塊的金鐲子,和我岳父遞過來的這包煙,像天平的兩端,把我們這幾年的努力、孝心,還有那點可憐的體面,稱量得明明白白。
第1章 一只金鐲與一包香煙
我叫林棟,三十有五,在城里開了個小小的裝修公司。說是公司,其實就是個夫妻店,我跑工地,老婆肖琴管賬。這些年,憑著手藝和還算實誠的口碑,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上個禮拜,是我岳父陳建軍的六十大壽。
肖琴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念叨,說她爸一輩子沒講究過,這次六十大壽,得好好辦辦,風光風光。
我懂她的意思。她爸,我那個沉默寡言的岳父,是個老木匠。一輩子守著鄉(xiāng)下那間老屋,和一堆刨子、鑿子、墨斗打交道。他身上那股子木頭味兒,比煙味還重。他看不上我們這些在城里“瞎折騰”的,覺得我們活得不踏實,腳底下沒根。
肖琴想證明,我們過得很好,她嫁給我,沒嫁錯。
我咬了咬牙,帶著肖琴去了市里最大的金店。她看中了一只實心的龍鳳呈祥金鐲,款式老派,但分量足,金燦燦的,往柜臺上一放,發(fā)出的聲音都透著厚重。
標價,十萬零八百。
銷售員的眼睛都亮了,一個勁兒地夸肖琴有孝心,有眼光。
肖琴捏著我的胳膊,小聲說:“是不是太……太貴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對銷售員說:“就這個,包起來。”
刷卡的時候,我手心有點冒汗。這十萬塊,是我們公司賬上小半年的活錢。但看著肖琴眼睛里那點既心疼又驕傲的光,我覺得值。
壽宴定在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我們包了最大的包間。親戚朋友來了不少,把包間擠得滿滿當當。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到了送禮的環(huán)節(jié)。
親戚們送的無非是煙酒、補品、紅包,圖個熱鬧喜慶。輪到我們時,肖琴把那個沉甸甸的絲絨盒子捧出來,雙手遞到岳父面前。
“爸,這是我和林棟給您準備的壽禮,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p>
盒子一打開,滿屋子的人都“嚯”了一聲。那金鐲子在燈光下,黃澄澄的光幾乎能晃花人眼。
舅舅第一個湊過來看,咂著嘴說:“哎喲,建軍哥,你這福氣!這鐲子,得有二兩重吧?你這女婿,可真實在!”
一時間,奉承話、羨慕聲,像潮水一樣涌過來。我臉上掛著笑,心里那點虛榮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我看到肖琴的臉頰紅撲撲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可我岳父,他只是拿起鐲子,在手里掂了掂,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托著那片金光,顯得有些不協(xié)調(diào)。他沒笑,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眼神平靜得像他門前那口老井。
他把鐲子放回盒子里,推到一邊,然后從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是那種最普通的軟包紅塔山,皺巴巴的,看樣子揣了有些日子了。
他把煙盒推到我面前。
“林棟,這個,你拿著?!?/p>
我愣住了。滿桌子的人也都愣住了??諝夥路鹪谀且豢棠塘?。
肖琴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她勉強擠出個笑容:“爸,您這是干什么?林棟他不怎么抽煙的?!?/p>
岳父沒看她,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又重復了一遍:“拿著?!?/p>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錘子,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我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我像個提線木偶,機械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包煙。煙盒很輕,輕得好像沒有分量,卻又重得我?guī)缀跄貌环€(wěn)。
那頓飯的后半場,我味同嚼蠟。
回家的路上,肖琴一言不發(fā),只是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夜景。車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直到進了家門,她才像個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癱在沙發(fā)上,眼淚掉了下來。
“他怎么能這樣?他怎么能在那么多人面前,這么打你的臉?”她哽咽著,“那可是十萬塊啊,不是十塊錢!我們就換來一包煙?”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把那包煙扔在茶幾上,心里五味雜陳。
是啊,為什么?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第2章 老屋的門檻
我和肖琴結(jié)婚八年,回她娘家的次數(shù),用兩只手就能數(shù)得過來。
不是我不想回,是岳父那兒,總讓我感覺自己像個外人,一個怎么也跨不進他家門檻的外人。
岳父的老屋在村子的最東頭,青瓦白墻,門口有兩棵老槐樹,夏天的時候,知了能從早叫到晚。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凈,但總彌漫著一股木屑和桐油混合的味道。
那味道的源頭,是院子西側(cè)那間被岳父當成命根子的木工房。
我第一次見岳父,就是在那間木工房里。
當時我和肖琴剛談戀愛,她帶我回家。我提著大包小包的煙酒茶葉,心里忐忑不安。
岳父正戴著老花鏡,用一把刨子推著一塊長長的木料。他推得很慢,很穩(wěn),刨花像卷起的浪花,一片片翻下來,落在地上。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空氣里都是飛舞的金色塵埃。
他聽到我們進來,只是抬了抬眼皮,手里的活計沒停。
“來了?!?/p>
就這兩個字,再沒多的話。
我把禮物放在一邊,局促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什么。還是肖琴打破了尷尬:“爸,這是林棟,我跟你說過的。”
岳父“嗯”了一聲,放下刨子,拿起一塊砂紙,開始打磨那塊木頭。他的手指粗大,關節(jié)處都是黑色的老繭,但動作卻異常輕柔,像是在撫摸的皮膚。
那天中午,岳母做了一大桌子菜。飯桌上,岳父也幾乎不說話,只是偶爾給我夾一筷子菜,然后悶頭喝著他的那杯老白干。
我努力找話題,說我在城里做什么,公司前景怎么樣,以后想買多大的房子。我說得口干舌燥,岳父始終沒什么反應。
吃完飯,他把我叫到木工房。
他指著一排掛在墻上的工具,問我:“認得這些嗎?”
我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刨子、鑿子、鋸子,搖了搖頭。我只在裝修工地的木工師傅那里見過其中一兩樣。
他又指著墻角堆著的一摞木料,問:“知道這是什么木頭嗎?”
我還是搖頭。
他嘆了口氣,沒再問下去。他拿起一把魯班尺,遞給我,說:“這把尺子,跟我半輩子了。上面刻的字,上半截管陽宅,下半截管陰宅。做我們這行,尺寸差一分一厘,東西就廢了。做人,也一樣?!?/p>
我當時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只覺得這個老人,固執(zhí)得像塊石頭。
后來,我們的裝修公司慢慢走上正軌,手里有了點閑錢。我跟肖琴商量,想把岳父岳母接到城里來住,或者干脆把鄉(xiāng)下的老房子推倒了,蓋一棟漂亮的小洋樓。
我滿心歡喜地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岳父。
他當時正在給鄰居家修一把壞了的太師椅。他沒抬頭,只是用一把小小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剔除著榫卯結(jié)構(gòu)里腐朽的木渣。
等我說完,他才放下刻刀,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看著我說:“林棟,你的心意我領了。但這房子,是我爺爺手里蓋的,用的木料,都是后山上的好料。一根梁,一根柱,都是請了八個大工,花了三個月才立起來的。這不只是個住的地方,它有根?!?/p>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你們城里的房子,鋼筋水泥,來得快,看著是結(jié)實,但沒‘人味兒’。我這屋子,住了三代人,冬暖夏夏涼。推倒了,根就斷了?!?/p>
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很不舒服。我覺得他就是老頑固,思想跟不上時代。有福不會享。
肖琴勸我,說她爸就是那個脾氣,一輩子跟木頭打交道,人也活得像根木頭,直來直去,不會拐彎。
從那以后,我跟岳父之間,仿佛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墻。我尊重他,甚至有些敬畏他,但我無法理解他。
就像這次,我以為用十萬塊的金鐲子,能換來他的一個笑臉,能讓他覺得女兒嫁得好,有面子。我以為這是最好的表達孝心的方式。
結(jié)果,我只換來了一包皺巴巴的紅塔山。
他用這種近乎羞辱的方式,把那堵墻,砌得更高,更厚了。
第3章 沉默的晚宴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壽宴那天,從一開始就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怪異。
岳父穿了一身嶄新的深藍色中山裝,是肖琴特意給他買的。料子很好,剪裁也合身,但他穿著,總覺得有些別扭,像是被衣服捆住了手腳,渾身不自在。
他坐在主位上,看著滿屋子的熱鬧,眼神里卻沒什么喜悅。他就像一個局外人,被硬生生推到了舞臺中央。
親戚們圍著他,說著各種吉祥話。
“建軍哥,你看你,哪像六十的人,說四十五都有人信!”
“琴琴這孩子有出息,找的女婿也好,以后你就等著享福吧!”
岳父只是淡淡地笑著,點頭,偶爾端起酒杯,抿一小口。那酒是茅臺,我特意托人買的??晌铱此绕饋恚疑洗我娝却蹇谛≠u部十塊錢一瓶的老白干,沒什么兩樣。
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岳父的左手邊,這是主賓的位置。我知道,這是肖琴特(別)安排的,想讓我在親戚面前顯得有分量。
席間,我頻頻給岳父敬酒、夾菜,努力扮演著一個孝順女婿的角色。我說了很多場面話,關于公司,關于未來的規(guī)劃,我想讓他知道,他的女兒跟著我,不會吃苦。
但他始終沒什么回應,問一句,答一句,多一個字都沒有。我們之間的話題,就像扔進深井里的石子,連個回響都聽不見。
那種感覺很挫敗。
我像一個賣力表演的小丑,而臺下最重要的那個觀眾,卻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終于到了送禮的環(huán)節(jié)。
當肖琴捧出那個金鐲子時,整個包間的氣氛達到了頂點。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片耀眼的金光吸引了。
我觀察著岳父的表情。
他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露出驚喜或者欣慰的笑容。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非常復雜的神情,像是不解,又像是失望,甚至還有一點……無奈。
那神情一閃而過,快得讓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然后,他就拿出了那包煙。
那個瞬間,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我能清晰地看到,三叔公張著嘴,筷子上的花生米都忘了送進嘴里;表嫂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里滿是看好戲的幸災樂禍;而我老婆肖琴,她的臉色從漲紅,一點點變得慘白。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我只能聽到自己心臟“咚咚”的狂跳聲。
那是一種混雜著憤怒、羞恥和困惑的情緒。
憤怒,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踐踏了。
羞恥,是因為我在所有親戚面前,丟了這么大的臉。
而困惑,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如果他不喜歡,他可以私下跟我說。如果他覺得我亂花錢,他可以批評我。但他選擇了用這種最傷人,也最決絕的方式。
他不是在打我的臉,他是在告訴所有人,我送的這份重禮,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甚至,還不如一包幾塊錢的煙。
后面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去的。
我只記得,表嫂陰陽怪氣地說:“哎呀,林棟,你爸這是心疼你呢,知道你賺錢不容易。這煙好,提神!”
我只記得,舅舅尷尬地打著圓場:“老哥,你這是干啥,孩子一片心意嘛……”
我只記得,岳父從頭到尾,沒再看過我一眼。他只是沉默地吃著菜,喝著酒,仿佛之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那晚,那只金鐲子被原封不動地放在了桌上,像一個無人認領的證物,嘲笑著這場鬧劇。
而那包紅塔山,被我死死地攥在手心,煙盒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第4章 紅塔山的秘密
“我們把它拆開吧?!?/p>
哭了半晌,肖琴忽然抬起頭,眼睛紅腫,聲音沙啞。
我愣了一下:“拆開?”
“嗯。”她指著茶幾上那包煙,“我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p>
我有些猶豫。這三天,我刻意不去碰它,甚至不去看它。我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把它扔進垃圾桶。在我心里,它已經(jīng)成了一個恥辱的符號。
肖琴看出了我的遲疑,自己站起身,走到茶幾前,拿起了那包煙。
她的手指有些顫抖。
她撕開煙盒頂部的透明塑料紙,動作很慢,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撕開金色的拉條,掀開煙盒的蓋子。
里面沒有露出那種熟悉的、過濾嘴的黃白色。
肖琴“咦”了一聲,把煙盒倒了過來,輕輕一磕。
從里面滑出來的,不是二十根香煙。
而是一把小小的、用紅繩系著的木梳。
梳子只有巴掌大小,通體是深褐色,帶著漂亮的紋理。梳齒打磨得非常圓潤,看得出是用了心的。最精巧的是梳背,上面刻著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線條流暢,栩栩如生。
這把梳子,我認得。
或者說,我認得這種手藝。這是岳父的風格。他做的東西,從不花哨,但每一個細節(jié)都經(jīng)得起推敲,有一種樸拙而堅實的美感。
我和肖琴都愣住了。
肖琴把梳子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然后,她把煙盒徹底撕開,里面還掉出來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
紙條是那種小學生用的作業(yè)本紙,已經(jīng)有些泛黃了。
肖琴展開紙條,上面是岳父那手剛勁有力的字,一筆一劃,像是用刻刀寫出來的。
“琴琴,林棟:
爸沒讀過多少書,不會說好聽的話。
鐲子,太貴重了。爸戴不了,收下,心里也不安穩(wěn)。你們賺錢不容易,一分一毫都是汗水換來的。錢要花在刀刃上,不能這么糟蹋。
爸是個木匠,一輩子只會跟木頭打交道。手里沒錢,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能給你們。
這把梳子,是用你出生的那年,爸在后院親手種下的那棵桃樹做的。那棵樹,今年也三十年了,前兩年遭了蟲,眼看活不成了。爸就把它伐了,挑了最好的一塊心材,給你做了這把梳子。
爸的手藝,你們是知道的。從選料、開料、畫樣,到雕刻、打磨,一百多道工序,爸花了三個月。每天摸著這塊木頭,就像看到了你小時候的樣子。
金子是貴,但那是地里挖出來的,是死的。這木頭,它跟著你一起長了三十年,它是有生命的。
爸知道,林棟是個好孩子,有本事,也孝順。但爸希望你們明白一個道理,過日子,不是看你擁有多少值錢的東西,是看你心里頭,有多少東西是踏實的,是能攥在手里的。
手藝是,情分是,你們倆好好過日子,也是。
鐲子拿回去,該干嘛干嘛。這把梳子,琴琴留著,就當是爸給你的嫁妝。
爸老了,脾氣也倔,要是有什么地方讓你們難受了,別往心里去?!?/p>
信很短,也沒有什么華麗的詞藻。
肖琴讀著讀著,眼淚又下來了。
這一次,不是委屈和憤怒的眼淚,而是滾燙的、帶著愧疚和感動的淚水。
她把那把小小的桃木梳緊緊貼在臉上,哭得像個孩子。
“爸……我爸他……”她泣不成聲。
我站在一旁,喉嚨里像是堵了塊石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的臉火辣辣地疼,比在壽宴上被那么多人看著的時候,疼一百倍。
原來,那不是羞辱,而是一個父親,用他最笨拙,也最真誠的方式,在給我們上一課。
我們以為我們懂孝順,以為錢能代表一切。我們用十萬塊的冰冷黃金,去衡量一份父愛。
結(jié)果,我們錯得離譜。
我看著茶幾上那張被撕爛的紅塔山煙盒,忽然覺得,它不再是什么恥辱的符號。
它像岳父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笨拙地包裹著一份最深沉、最厚重,也最溫暖的禮物。
而我們,差點就把它當成垃圾,扔了。
第55章 刨花里的道理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我和肖琴就開車回了鄉(xiāng)下。
車里放著那個絲絨盒子,那只金鐲子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只是在我們看來,它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光彩,甚至有些刺眼。
車子在老屋門口停下。
院門虛掩著,我們推門進去,岳父的木工房里已經(jīng)傳來了“嗤啦……嗤啦……”的刨木頭的聲音。
他還是那身藍色的舊工裝,背對著我們,佝僂著腰,正在刨一根長長的房梁。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富有節(jié)奏,每一次推動,都帶出一卷薄如蟬翼的刨花。
陽光照進工房,那些卷曲的刨花在空中飛舞,散發(fā)著好聞的松木香氣。
岳母在廚房里忙活,看到我們,驚訝地問:“你們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p>
肖琴沒說話,眼睛紅紅的,徑直走進了木工房。
“爸?!彼曇艉茌p,帶著濃濃的鼻音。
岳父手里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直起身,慢慢轉(zhuǎn)過來,看到我們,眼神里沒有絲毫意外,仿佛早就知道我們會來。
“回來了?”他語氣平靜。
肖琴走到他面前,把那個絲絨盒子打開,推到他面前的木工臺上。
“爸,對不起?!彼椭^,聲音哽咽,“是我們錯了,我們不該……不該用這個來……”
她“這個”了半天,也說不出后面的話。
岳父看了一眼金鐲子,又看了看我們,嘆了口氣。
他沒說“沒關系”,也沒說“我原諒你們了”。他只是拿起木工臺上的一把刻刀,在旁邊一塊廢木料上,輕輕地刻畫著。
“林棟,你過來。”他忽然叫我。
我走過去,站在他身邊。
他指著那根刨了一半的房梁,問我:“你看這根木頭,直不直?”
我仔細看了看,說:“很直。”
“木頭天生有自己的性子,有的彎,有的扭。要讓它變直,就得用墨斗彈線,用刨子一點點地推,把多余的、不規(guī)矩的地方,都刨掉。這個過程,不能急,急了,線就歪了,刨多了,料就廢了?!?/p>
他放下刻刀,拿起那把跟了他半輩子的魯班尺。
“做家具,講究個‘天衣無縫’??康氖鞘裁矗靠康氖浅叽?,是規(guī)矩。榫頭大一分,卯眼就進不去;小一分,就不牢靠。這分寸之間,就是我們吃飯的手藝,也是做人的道理?!?/p>
他拿起肖琴帶來的那把桃木梳,輕輕摩挲著。
“我這輩子,沒給過琴琴什么好東西。她小時候,想要個洋娃娃,我買不起,就用木頭給她削了一個。她上學,別的孩子都有新書包,我只能用帆布給她縫一個。我心里有愧?!?/p>
“你們現(xiàn)在有出息了,能掙大錢了,我高興。但我怕,怕你們掙著掙著,就把根給忘了?!?/p>
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目光前所未有的銳利。
“林棟,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想讓我們過好日子,有面子。但面子是什么?面子不是你開多好的車,戴多貴的手表。面子是你做出來的東西,說出去的話,人家認不認,服不服?!?/p>
“我陳建軍,在這一帶做了四十年木匠。誰家蓋房子、打家具,都信我。因為我交出去的活兒,對得起這塊木料,對得起人家給的工錢,更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這就是我的面子?!?/p>
他的話,像一把鑿子,一下一下,鑿在我心上,把那些年被金錢和欲望包裹起來的浮躁和虛榮,一點點鑿開,露出了里面最本真的東西。
我一直以為,成功就是賺更多的錢,住更大的房子,讓家人過上物質(zhì)優(yōu)渥的生活。
我錯了。
我看著岳父那雙粗糙的手,看著他工房里那些被磨得光滑發(fā)亮的工具,看著那些散發(fā)著生命氣息的木料,我好像第一次,真正讀懂了這個沉默的老人。
他的世界里,有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
那是對技藝的敬畏,對規(guī)矩的堅守,和對本心的忠誠。
第6章 量心的尺子
那天中午,我們留下來吃了飯。
飯菜很簡單,就是岳母自家種的青菜,和一盤炒雞蛋。但那是我這幾年來,吃得最踏實的一頓飯。
飯桌上,岳父的話多了起來。
他跟我們講他年輕時拜師學藝的苦,講他為了一個復雜的榫卯結(jié)構(gòu),琢磨了三天三夜,講他做的第一件像樣的家具——給肖琴外婆打的一口樟木箱子,現(xiàn)在還在用,打開來,里面的衣服還帶著香氣。
他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睛里有光。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自己的手藝感到驕傲的光芒。
肖琴靜靜地聽著,不時用那把桃木梳,輕輕地梳理著自己的長發(fā)。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她身上,那一刻,歲月仿佛都變得溫柔起來。
吃完飯,岳父把我一個人留在了木工房。
他從一個舊木箱里,翻出了一本用牛皮紙包著的老舊冊子,冊子的邊角已經(jīng)磨損得很厲害了。
他把冊子遞給我:“這是我們這一行的規(guī)矩和圖樣,是我?guī)煾祩鹘o我的?,F(xiàn)在,沒什么人看這些了,都用機器了,快。但機器做出來的東西,沒魂?!?/p>
他頓了頓,說:“你有空,就翻翻。不指望你學這個,但看看,沒壞處。能讓你知道,一樣東西,是怎么從一塊沒用的木頭,變成能傳代的東西的?!?/p>
我鄭重地接過那本冊子,入手很沉。我能感覺到,我接過的,不只是一本書,而是一種傳承,一種精神。
臨走的時候,關于那只金鐲子,我們和岳父達成了一個共識。
我們把它拿去金店,換成了現(xiàn)金。
用這筆錢,我們沒有推倒老屋蓋洋樓,而是請了最好的師傅,在岳父的指導下,把老屋的房梁、門窗,都用傳統(tǒng)工藝,仔細地修繕了一遍。
我們還給岳父的木工房,添置了一套最好的通風除塵設備。他年紀大了,我們不希望那些木屑粉塵,傷了他的身體。
剩下的錢,我們以岳父岳母的名義,捐給了鎮(zhèn)上的小學,給孩子們換了一批新的實木桌椅。
做這些事的時候,岳父沒有反對。他只是每天背著手,在工地上轉(zhuǎn)悠,看到不合規(guī)矩的地方,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他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舒展的笑容。
老屋修繕好的那天,我們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還是在那個院子里,還是那些家常菜。
岳父喝了點酒,臉頰微紅。他拉著我的手,說:“林棟,這樣,就很好?!?/p>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們花的不是錢,是心。這顆心,用他那把量心的尺子量過,尺寸,剛剛好。
第7章 時間的刻痕
從那以后,我回鄉(xiāng)下的次數(shù),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
不再是為了應付節(jié)假日,也不是為了完成肖琴布置的任務。很多時候,就是周末閑下來,我自己開車回去。
我不帶什么貴重的禮物,有時候是幾本書,有時候是一包岳父愛抽的旱煙絲,有時候,就空著手去。
我去的也不是正屋,而是直接鉆進那間充滿了木屑香氣的工房。
岳父也不跟我客套。看我來了,就指指旁邊的小馬扎,讓我坐下。他繼續(xù)干他的活,我呢,就在旁邊安安靜靜地看著。
看他怎么選料,怎么彈線,怎么用一把小小的鑿子,開出一個嚴絲合縫的卯眼。
他的話依然不多,但會一邊做,一邊給我講解。
“你看,這塊木頭,紋路是往這邊走的,你下刀,就得順著它的性子來,不能跟它擰著。跟木頭打交道,就像跟人打交道,得懂它的脾氣?!?/p>
“這叫‘燕尾榫’,看著簡單,但角度差一點,就鎖不緊,受不住力。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智慧,比釘子牢靠多了。”
我聽得入了迷。
我開始理解,為什么他看不上我們城里那些用釘子和膠水拼湊起來的速成家具。
在他的世界里,每一塊木頭都有生命,每一個結(jié)構(gòu)都有道理。他不是在做一件東西,而是在和時間對話,在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態(tài)度,延續(xù)著一種古老的技藝。
有時候,他會讓我搭把手,扶一下木料,或者用砂紙打磨一個小零件。
我的手笨,一開始總是出錯。但他不罵我,只是拿過去,重新做一遍給我看。
有一次,我試著用刨子推一塊小木板。我學著他的樣子,沉下腰,穩(wěn)住氣,一氣呵成地推過去。
一卷完整的、帶著光澤的刨花,從刨口翻了出來。
岳父在一旁看著,第一次,開口夸了我一句。
“嗯,有點意思了?!?/p>
就這么一句,比我簽下幾十萬的裝修合同,還讓我高興。
肖琴說我變了。
說我以前回家,談的都是哪個樓盤的生意好做,哪個客戶又拖了尾款?,F(xiàn)在,我談的是榫卯結(jié)構(gòu),是木料的陰干陽干,是魯班尺上的吉利尺寸。
她說我身上的那股子浮躁氣,好像被岳父工房里的刨花,一點點給刨掉了。
我自己也感覺到了這種變化。
我開始重新審視我的工作。我不再只追求速度和利潤,我開始跟我的工頭強調(diào),水電線路要走得橫平豎直,瓷磚的對縫要嚴絲合縫,油漆要刷得均勻平整。
我對他們說:“我們做的不是一次性的買賣,是人家要住幾十年的家?;顑鹤龅貌冢褪窃椅覀冏约旱呐谱?,斷我們自己的根?!?/p>
工頭們一開始不理解,覺得我小題大做。但慢慢地,他們發(fā)現(xiàn),活兒做得細了,返工的少了,客戶的口碑上去了,介紹來的新生意也多了。
我的公司,沒有因為追求質(zhì)量而變慢,反而走得更穩(wěn),更遠了。
第8章 和解的榫卯
去年冬天,岳父接了個大活兒。是村里的祠堂要重修,請他去做總監(jiān)工,并且親手打造正堂里的那套八仙桌和太師椅。
這是個有臉面的活兒,也是個累人的活兒。
岳父把他的全部心血,都投了進去。從選料開始,就親自去山里挑了幾棵上百年的老榆木。
開工那天,他把我叫了過去。
“林棟,你公司里,有沒有靠得住的年輕人,手腳麻利,腦子也活的,叫兩個過來,跟著我,我?guī)麄儭!?/p>
我愣住了。
我知道,他這不是在找?guī)凸ぁK窃谟盟姆绞?,把他這一輩子的手藝,傳下去。
而他選擇的第一個傳承的橋梁,是我。
我把公司里最機靈的兩個年輕木工師傅派了過去。我告訴他們,別把自己當工人,把自己當學徒。工錢我照發(fā),能從陳師傅那里學到多少東西,是你們自己的造化。
那幾個月,只要有空,我就會往祠堂的工地上跑。
我看到我的兩個員工,從一開始的吊兒郎當,到后來,眼神里也漸漸有了對技藝的敬畏。他們跟著岳父,學著辨認木材,學著使用那些古老的工具,學著理解什么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祠堂落成那天,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都來看熱鬧。
正堂里,那套嶄新的榆木桌椅,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桌椅的連接處,看不到一根釘子,全部是用精巧的榫卯結(jié)構(gòu)拼接而成,渾然一體,堅固無比。
村里的老人都圍著桌椅,嘖嘖稱奇,都說陳建軍的手藝,是越來越精湛了。
岳父站在一旁,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里,滿是欣慰和自豪。
他看到我,朝我招了招手。
他指著那桌子腿和桌面連接處的一個復雜的榫卯結(jié)構(gòu),對我說:“你看,這叫‘粽角榫’。三根料,在角上交匯,互相支撐,彼此借力。這樣,才牢固,才能傳得下去。”
我看著那個嚴絲合縫的結(jié)構(gòu),心里忽然一動。
我和岳父,我和這個家,不也像這個“粽角榫”嗎?
我們來自不同的“木料”,有著不同的紋理和“脾氣”。我們曾經(jīng)互相看不慣,彼此沖撞。
但最終,我們通過理解和包容,找到了那個最合適的角度,最精準的尺寸,把自己打磨,與對方契合,最終,緊緊地連接在了一起。
我們之間,不再需要金錢這種冰冷的“釘子”來固定。
我們有了一種更溫暖,也更堅固的連接。
那是一種血脈相連、精神相通的,家的“榫卯”。
那天晚上,肖琴靠在我懷里,手里還摩挲著那把已經(jīng)被她盤得油光發(fā)亮的桃木梳。
她輕聲問我:“林棟,你說,要是那天,我們沒打開那包煙,會怎么樣?”
我想了想,笑了。
“那我們可能就永遠錯過了,比那只金鐲子,貴重一百倍的東西?!?/p>
是啊,何止一百倍。
那是一份無法用金錢衡量的,關于愛、關于傳承,也關于一個普通人,最樸素也最高貴的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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