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平米出租屋的霉斑爬上墻角時,林晚正用放大鏡在離婚協(xié)議里找愛情遺骸。冰箱里躺著一盒過期鮮奶,像極了她對婚姻最后一點鮮活的指望。窗外晾衣繩上,前夫遺留的格子襯衫在風(fēng)里空蕩搖晃,每一個褶皺都在無聲復(fù)述五年的背叛與疏離。她縮在沙發(fā)凹陷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原來畫地為牢的鐵欄桿,竟是自己不肯松開的手。
淚水滴落在法律文書冰冷的油墨上,洇開一片模糊。蘇軾早已點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笨勺谀媛玫耐叩[中,她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絕壁深淵。她反復(fù)咀嚼那份痛苦,在深夜失眠的孤寂里,在朋友小心翼翼的電話中,在商場里偶然看見他牽起新歡的刺骨瞬間。痛成了生活的坐標,成了她唯一確認自己還活著的刻度。雨打在鐵皮遮陽棚上,聲聲如訴,像極了命運沉悶的嘆息。
直到那個清晨,她在街角遇見撿拾紙殼的陳阿婆。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靈活地折疊紙板,皺紋縱橫的臉上卻漾著奇異的寧靜。她聲音沙啞如舊磁帶:“姑娘,你看這紙殼皺得不成樣子,壓平了,捆好了,明天太陽照樣給它鍍層金邊。”老人步履蹣跚卻安穩(wěn),背著一座移動的“紙山”漸漸遠去,仿佛扛著整個世界的光明。泰戈爾不是吟唱過嗎?“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蹦欠莩林氐妮p盈,像一粒粗糲的沙,落進林晚淤塞的心湖。
就在那個下午,林晚鬼使神差踏進喧鬧的舊物循環(huán)市集。目光被角落里一只粗陶小花瓶攫住。瓶身殘留著幾道深刻裂痕,卻被精巧的金漆細細勾勒、填滿——那分明是傷口開出的璀璨之花。攤主是位氣質(zhì)溫潤的陶藝師,指尖還沾著泥痕?!扒?,它反而比完整時更耐看了。破碎亦是新生的一種筆法,只待慧眼識得這殘缺之美。”王維在輞川輕嘆:“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蹦且豢蹋滞砗鋈欢耍核^水窮處,并非路的終點,而是靈魂該轉(zhuǎn)身看見云起的地方。瓶子帶回家,她用清水滋養(yǎng)了一小束蓬勃的綠蘿,青翠的生命力沿著金繕的紋路攀爬,堅毅又溫柔。
她開始笨拙地清理生活的廢墟。前夫遺忘的襯衫,不再是她心頭的倒刺。洗凈疊好,平靜地投進小區(qū)的慈善回收箱??粗剂舷г谙淇冢路鹦断铝艘粔K無形的巨石,胸腔里透進了久違的、帶著微塵味道的清風(fēng)。她甚至翻出蒙塵的陶藝工具包,報名了社區(qū)課程。陶泥初次在指間冰涼又柔韌地蘇醒,當旋轉(zhuǎn)的轆轤帶動粗糙的胚體,某種被遺忘的、創(chuàng)造的喜悅也在心底開始轉(zhuǎn)動。泥土在指尖塑形,亦如時光重塑她傷痕累累的心痕。
工作室里,陶泥的氣息彌漫。她專注于掌心一小塊柔軟濕潤的泥團。指腹壓下去,泥的邊緣便溫柔地隆起、延展。失敗過許多次,胚體坍塌或扭曲。老師卻常說:“你看這裂紋,是泥在呼吸,在訴說它的張力。有時不必強求完美渾圓,順著它的‘脾氣’走,反而有意外之姿?!蹦嗯髟诟G火中褪去最后的水分,將火焰的溫度與淬煉的痛楚,永恒地封存在沉默堅硬的軀體里。原來傷痛并非牢籠的鎖鏈,而是煅燒靈魂的窯火,賦予我們承受光明的密度。
工作室的窗臺上,那只金繕花瓶中的綠蘿爆發(fā)出驚人的生機,垂下的枝條幾乎觸及她剛完成素燒的一只小缽缽身有幾道她特意保留了自然裂痕,窯燒后呈現(xiàn)出古樸深邃的肌理。梅雨綿綿的季節(jié),水珠沿著玻璃蜿蜒滑落,窗內(nèi)新生的陶器沉默地醞釀著釉彩的光華。
莫言說:“人要有翻篇的能力,不依不饒就是畫地為牢。”她花了整整五季光陰,才真正懂得放下不是遺忘,而是選擇不再讓過去的刀刃持續(xù)切割當下的時光;翻篇不是背叛,是承認命運有其曲折的筆鋒,我們?nèi)钥稍谙乱豁?,飽蘸希望,書寫新生?/p>
木心先生曾低語:“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盡可原諒?!?當我們終于松開緊攥傷痕的手,生活的暖流便自動涌入指縫。深谷里的每一塊絆腳石,原來都是通向峰頂?shù)膲|腳之物。
這人間煙火灼燙,誰不曾被燙出幾道疤?
有人抱著疤痕當盾牌,終生困在昨日戰(zhàn)場。
有人卻將疤痕捻作金線,在時光的素胚上,勾勒出命運獨有的圖騰——舊傷在針腳下開出永生花,原來真正的重生,是允許自己在墜落的地方生根發(fā)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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