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和寶釵,是鳳姐小產(chǎn)休養(yǎng)期間被王夫人抓來管家的。之所以用“抓”這個字,主要是因為她倆其實都不情愿兜攬這件事。
對于兒媳婦李紈,王夫人是不太客氣的,書中說家中的事“一應(yīng)都暫令李紈協(xié)理”,用的是一個“令”字,頗有不容反駁的意思。
而對于寶釵,王夫人的態(tài)度則和軟很多,用的是“特請了寶釵來”,是“請”。不僅如此,王夫人還說了一大篇話來勸說寶釵同意協(xié)理家務(wù)。面對王夫人這樣的盛情,寶釵的反應(yīng)是“只得答應(yīng)了”,看來態(tài)度還是十分勉強。
李紈一向是“尚德不尚才”,而且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的性子,她和賈蘭生活在一個相對獨立的小世界里,外面的人只要不侵占她的利益,她懶得管。
寶釵不想攬事,主要原因還是礙于身份。她本就是親戚,還借住在賈府,天天怕得罪人,連話也不愿多說一句,更何況讓她管家?但王夫人如此懇切,而且賈府又確實需要人幫忙照管,寶釵也只得走馬上任。
因為兩人都非常勉強,所以,寶釵和李紈的實際管家能力上限,并不能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在這個系列中,也只好委屈二人成為“黃金”段位的選手了。
不過,盡管如此,寶釵和李紈的管家模式也是有不同之處的,各人的優(yōu)缺點也不同。本文就試著一一拆解一下。
首先來說李紈。
李紈雖然名義上說是主理管家,但實際上56回這一整回里,她全程只說了一句有信息量的話:“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p>
然后吳新登家的聽說李紈很好糊弄,高興地準(zhǔn)備離開,就被探春叫住,后面就是探春因為二十兩還是四十兩的問題大發(fā)一陣脾氣,從此在實際上成為了領(lǐng)導(dǎo)班子的小組長,并樹立了威信。
在這一整回里面,李紈的形象是非常模糊的,基本處于一個捧哏的地位。
但是這種模糊的形象,也恰恰是李紈本身管家經(jīng)歷的一個非常典型的寫照。
在后文當(dāng)中,因為鳳姐的身體一直沒有好全,李紈就一直兼著管理家事的事情,但她也一直沒有什么明確的作為,只是在甄家來探望的幾個婆子的賞封、寶玉的生日晚上大家是否能夠聚眾飲酒取樂等問題上發(fā)表過一些非常平常的意見。
李紈管家,最大的特點就是“守成”。
她絕對不標(biāo)新立異,絕對不自作主張,恪守著“代管者”的本分,絕不越矩一步。
平心而論,李紈的管家才能可能確實比較平庸。她似乎確實不擅長較大體系的維護和管理,缺乏那種細致的統(tǒng)籌才能,無法駕馭賈府這么龐大的一個機器的運轉(zhuǎn)。即便是她自己院落內(nèi)的一畝三分地,她的管理水平也算不上高明。
賈珠去世,她禁管不住下面的幾個姨娘,就把她們趁著年輕都打發(fā)掉了,屋里只剩下平常的幾個貼身丫頭,應(yīng)該都是那種長大了要配人的臨時工。
連自己的人她都不想管或者管不住,可想而知當(dāng)她面對整個賈府時,管理會多么乏力。
李紈管家的另一個“守成”的原因就是心力不足。
作為賈珠的媳婦,李紈很可能本來是要接管賈家的,但賈珠去世,她的權(quán)力就要讓渡給鳳姐。她的無奈和憤懣,古今已有不少人論述過,此處也就不再贅述。
在這種情況下,讓她這個已經(jīng)是“槁木死灰”的人,來做這個“代課老師”一般的管家,她的主人翁意識是非常弱的,頗有一種“你們愛咋滴咋滴”的味道在里面。
所以,后來她的權(quán)力實際上已經(jīng)被讓渡給探春,她也沒有什么情緒,因為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權(quán)力她從一開始就不怎么想要。
不過,李紈的“守成”式管家并不壞。
一般的管理者,其實只要不做什么搗亂的事情,整個家族機器就是能夠自動運轉(zhuǎn)的。如果管理者較為平庸,雖然底下的人會放肆一些,被管理的實體(不論是家族還是國家)很難中興,卻也不容易鬧出什么大的亂子來,一般整體上都還過得去。
不僅家族管理者如是,國家管理其實也如是。古代的君王當(dāng)中,守成循舊的君主一般都掀不起什么大的浪花來,而往往將整個朝代拖入更深泥潭,乃至致使王朝覆滅的帝王,都是那種非要瞎管理的人。
一個朝代中,漢武帝、唐太宗那樣的明君是很少見的,只要不遇上什么隋煬帝、商紂王那樣的昏君、暴君,國家的命運也都算是不錯了。
更何況,李紈的管理能力雖然不足,但她也正因“守成”而具有不錯的原則性,即沒有什么私心,也不太依照情緒處事。
故此,雖然李紈管家主要靠無為而治和依循舊例,但我仍然愿意將她評價為一個“不壞”的管理者。
寶釵的情況有所不同。
寶釵平日里是一個非常小心謹慎的人,她的哲學(xué)是“不干己事不開口”,盡量減少自己得罪人、兜攬事情的風(fēng)險。
所以,這里她雖然是勉強答應(yīng)了王夫人來參與管家,但她的核心目標(biāo)卻與探春和李紈都不一樣。
如果說探春的目標(biāo)是誓要中興賈府,挽救家族于危亡之中,李紈的目標(biāo)是管理家族不要出錯,不要討王夫人埋怨,那么寶釵的目標(biāo),則是盡量減少存在感,盡量少趟這個渾水,盡量少得罪人。
所以,寶釵在管理賈府的過程中,明顯是藏拙了,這導(dǎo)致她的管理手段最大的特點就是極度保守。
整個小說的行文中,寶釵只有最一開始的第56回中露頭參與管家,后文的多次實際事務(wù)都是探春或李紈處理的。
寶釵的這一次參與管家,主要的政績是給探春的大觀園包產(chǎn)到戶政策打上了補丁,實現(xiàn)了“小惠全大體”。
那么,寶釵想出的這個政策,具體的情形如何呢?我個人認為是優(yōu)劣參半的。
探春的前期想法,最大的問題就是只站在主子的層面考慮問題,而沒有考慮到婆子們的“人民的內(nèi)部矛盾”。而寶釵反應(yīng)極快,一下子就想到了這些包產(chǎn)到戶的產(chǎn)業(yè)不僅是給賈府帶來了額外的經(jīng)濟收入,也給婆子們帶來了一些油水,而這些油水的分配則馬上要成為新一輪的問題。
就從這個細節(jié)里我們也能看到,寶釵得益于其強大的知識儲備和豐富的理家經(jīng)驗,其實際的管家能力應(yīng)該是不容小覷的。
針對探春這個政策的弊端,寶釵首先決定將錢糧的問題稍微遮飾一下,讓婆子從繳納錢糧“地租”,到直接攬一宗家里的花銷,從而弱化得利不均的問題;第二讓這些得了產(chǎn)業(yè)的婆子們直接分錢給沒有得到銀錢的婆子們,降低她們的不滿。這項政策在省錢的同時,也確實能夠保全大家族的顏面,不至于太嗇,的確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然而寶釵政策的弊病仍然存在。
首先最顯著的問題就是,她為了保全賈府的顏面,而基本上少收取了二三百兩銀子的產(chǎn)業(yè)利息(按:寶釵自己提到過“縱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tǒng)也不像”,言下之意應(yīng)該是本來這一項還能夠多省這些數(shù)額)。這些錢對于整個賈府而言或許不算什么,但對于探春這次的改革而言,卻幾乎是她30%的額外收入就這么白白送給了園中的媳婦們。
而且,如果說按照探春的說法將這些錢直接歸到賬房里,固然要受到賬房的盤剝和刁難,但是難道不歸到賬房,送給這些園中的婆子們,錢就沒有被浪費掉嗎?探春吐槽的賬房里“主子有一全分的,他們就有半分”,到了寶釵這里只不過是將賬房的“半分”挪給了園里的婆子而已,園中的得利并沒有增加。
其次,寶釵的這個政策,其實并不是非?!俺绦蛘x”。大觀園雖然是主子們居住的地方,其如果包產(chǎn)到戶,那么這個生產(chǎn)形式并不會與府內(nèi)本來有的田莊等地有什么不同。既然田莊的人是施行承包者每年繳納田租的方案,那么大觀園理論上也不應(yīng)該例外才對。
寶釵的這個政策盡管降低了現(xiàn)金流及其損耗,但也同時會導(dǎo)致管理困難。本來,賈府的日常收支,是每一項進賬都去賬房繳納,每一項開支都去賬房領(lǐng)錢,雖然可能會有貪腐現(xiàn)象,但優(yōu)勢在于專人負責(zé),一絲不亂。
經(jīng)過寶釵這么一改,園中各項使費的負責(zé)人只怕就要換了。例如頭油脂粉如果歸了某個嬤嬤負責(zé),買辦們應(yīng)該不再和賬房要銀子,而是和該嬤嬤要銀子,不然就是該嬤嬤要自己找人去市場上購買頭油脂粉。而園中動物的飼料等其他事務(wù)則又是另一個嬤嬤負責(zé),所需的笤帚撣子又是另一個人管。如此一來,恐怕至少短期內(nèi)難免混亂和不專業(yè)。
如此一來,盡管園中的嬤嬤們聽聞這個政策無不稱心如意,但寶釵的這項改革并沒有多省出錢來,而且還多增加了管理成本,寶釵的這個“全大體”的可操作性也許就要打個問號了。
不過,以上這些寶釵政策的弊端的內(nèi)容是我自己根據(jù)我的認知推測出的,在書中并沒有提到任何寶釵這個政策的施行后果,所以這里算是姑且存之,供大家參考了。
寶釵的理家才能,書中沒有直接再描寫過,但第62回的一個細節(jié)也許能向我們透露寶釵管理賈府的日常。當(dāng)時,寶釵同寶玉從薛家回來,一進角門,她就叫婆子將這道門鎖上,還把鑰匙拿著自己帶上。
寶玉問及這個做法時,寶釵表示,賈府的偷盜、私相傳遞等行為當(dāng)前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所以她想到把自己這邊的角門關(guān)了,好讓自己這個方向較少有人經(jīng)過,就能少生一些事出來。
隨即,寶釵又表示,近期有一些比前文所述的玫瑰露和薔薇硝更大的事,只是“若以后叨登不出來,是大家到底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里頭連累多少人呢”。
按照寶釵的洞察力,她已經(jīng)清楚地看到了賈府內(nèi)部愈演愈烈的弊病,甚至可能由于管家的身份,已經(jīng)具體地知道了一些很大的違法亂紀事件。
但她的做法是,第一,只求自保,首先通過關(guān)角門的行為,禁管好自己的家人仆從,免得落人口實,而不去想如何從根本上解決賈府的偷盜問題。第二,關(guān)于那些她已經(jīng)知道內(nèi)幕的事,她選擇姑息,不僅不出手治理解決,而且認為沒有吵出來讓大家知道就“是大家的造化”。
以上這些做法如果按親戚小姐的做法,可以說是本本分分,但如果按管家者的身份來說,就有點不太妙了。而明顯,此時寶釵還能夠知道賈府的內(nèi)幕,還能夠?qū)⑦@些內(nèi)幕約略告訴平兒,證明寶釵此時并沒有從管家的位置上退下來,仍在一線參與治理。
當(dāng)前賈府的狀況,是家族內(nèi)部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如果不及時加以整治,可能很快就會出現(xiàn)類似繡春囊那樣的大事,可以說能早一天引起重視,也許就能少一分出現(xiàn)災(zāi)難性事故的風(fēng)險。
但是寶釵這里的做法簡直約等于諱疾忌醫(yī)。她不僅沒有想辦法解決根本問題,反而直接閉嘴,甚至很可能還幫忙掩蓋那些巨大的問題,只求當(dāng)下安生。
寶釵會這樣處理事情,我認為最大的原因還是她的親戚身份。寶釵平常行事是非常注意身份的,不光是這里,后文金桂嫁給薛蟠后,寶釵作為小姑子,雖然久察其不軌之心,卻也礙于身份,并沒有試圖與金桂直接作對,而是只守不攻,讓金桂無隙可乘。
在代管賈府的情景中,寶釵也是嚴格恪守親戚的本分,王夫人讓她看屋子她就看屋子,王夫人讓她監(jiān)察園子她就晚上坐轎子去巡查一圈,絕不多走一步,連平兒提議讓她家的鶯兒母親去管理大觀園中的花草,她也是立刻拒絕了。
如果說探春在管理賈府時是格外有主人翁意識,那么寶釵此時就是格外沒有主人翁意識。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所以處理事情能少一件就不多一件,能拖到明天的就不今天處理。
當(dāng)然,寶釵的這種心態(tài)不能怪她,因為賈府的家奴確實難纏,家族弊病又沉疴已久,只有賈母這樣地位崇高的人才真的有權(quán)限去治理。寶釵作為親戚,又是晚輩和未出閣的小姐,用惜春的話說,“只有躲是非的,難道反去尋是非”?
因此,李紈和寶釵這兩個都不想管家的人,自然也就都并沒有在賈府的管理中起到什么重大的作用。
其中,李紈雖然是府內(nèi)的自己人,但礙于代管身份和自身能力的缺陷,只能做一個守成的管理者;而寶釵盡管有較高的理家才能,但由于身份所限,她全程只求不要被賈府的渾水濺到身上,而拒不站在賈府的角度考慮問題。
對比下來,二人的管家水平都肉眼可見地受到了不小的限制。如果平行世界里,賈珠沒有去世,或者如果后來寶釵已經(jīng)嫁給了寶玉,成了名正言順的賈府媳婦,她們的管家才能應(yīng)該都會有大幅的提升。不過在這個系列里,因為這些客觀因素,也只好將她們放到“黃金”段位上委屈一下了。
作者:泥娃娃,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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