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16 22:56·孤翁論史
世人皆道襲人好命。
《紅樓夢》里,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兒們,個個逃不過“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宿命。
林黛玉淚盡而亡,晴雯蒙冤慘死,迎春誤嫁中山狼,探春遠(yuǎn)嫁他鄉(xiāng)。
唯獨一個襲人,從賈寶玉身邊的小廝媳婦,搖身一變成了體面的蔣太太,最終還能在寶玉落魄后施以援手,過上了幸福安康的日子。
多少讀者為此擊節(jié)贊嘆,艷羨不已,認(rèn)為她憑著自身的“賢德”和“遠(yuǎn)見”,硬生生在悲劇的洪流中開辟出一條生路,得了善終。
甚至,那流傳甚廣的87版電視劇《紅樓夢》,也添油加醋地強化了這種“美滿結(jié)局”。
鏡頭里,襲人珠釵滿頭,衣著華麗,儼然一個富貴人家的少奶奶,而曾經(jīng)的寶二奶奶薛寶釵,卻穿著粗布舊棉襖,頭上包著頭巾,活脫脫一個潦倒的農(nóng)婦。
昔日主仆地位對調(diào),更讓人覺得襲人是人生贏家,實現(xiàn)了階級的飛躍。
可我今天要告訴你們,這不過是一次對原著刻骨悲涼的徹底誤讀。
襲人,這個在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排在第二位的女子,她的命運從未脫離“薄命”二字。
能入此冊者,無論是正冊、副冊,還是又副冊,無一不是命途多舛的悲劇人物。
襲人的結(jié)局,其悲慘程度絕不會低于蒙冤致死的晴雯,只不過她的悲劇,是以一種更為隱晦,卻也更為綿長和深刻的形式呈現(xiàn)。
她并非得了賢名,最終嫁得良人;恰恰相反,她所謂的“賢名”,最終成為一種諷刺,推著她一步步走向流落風(fēng)塵的泥沼,而她所嫁的那個男人,更是將她的命運,緊緊地鎖在了那個卑賤而掙扎的底層世界。
蔣玉菡風(fēng)流倜儻、富貴多金?能把襲人當(dāng)成少奶奶養(yǎng)著?這不過是世人一廂情愿的臆想。真實故事的殘酷性,遠(yuǎn)超我們的想象。
蔣玉菡的結(jié)局卑賤到極致,而襲人,這個“賢德”的女人,非但沒有救贖他,反而會在某種程度上,加速了他的沉淪,并將自己也拖入了無盡的深淵。
這并非我刻意潑冷水,而是曹公字字泣血的深意。
他筆下的襲人,或許有著“過人”的生存能力,能在泥潭里躺得“舒服”,但那舒適,又何嘗不是一種更深的悲涼?
01
“小淫婦!你是我銀子錢買來學(xué)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還比你高貴些的,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
趙姨娘那刻薄尖銳的聲音,至今仍在我的耳畔回響。她罵的是芳官,但那字字句句,卻像鞭子一樣,狠狠抽打在所有戲子的臉上,也抽打在彼時名滿天下的小旦——蔣玉菡的臉上。
在《紅樓夢》的時代,哪怕已廢除了賤籍制度,但在尋常百姓心頭,那世世代代建立起來的身份鄙視鏈,豈是一紙圣旨就能輕易抹去的?
戲子,便是這鄙視鏈的最底端。他們被視為“風(fēng)塵中人”,無論臺上多么光鮮亮麗,臺下永遠(yuǎn)擺脫不了卑賤的烙印。
蔣玉菡,藝名琪官,京城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扮相俊美,嗓音嬌嫩,一顰一笑,都能讓臺下公子哥們?nèi)绨V如醉。
他能“馳名天下”,表面上靠的是“色藝俱佳”,但深諳世道的人都明白,這絕不可能。京城里色藝俱佳的戲子何其多,為什么偏偏是他?
答案很簡單,也很骯臟:戲子要紅,要名滿天下,光靠有錢人“砸錢去捧”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背后還得有足夠的背景。
而捧著蔣玉菡的,正是那兩位權(quán)傾朝野的王爺——忠順王和北靜王!
王爺們憑什么去捧一個戲子?僅僅是欣賞藝術(shù)?這話騙騙天真爛漫的賈寶玉還行,對旁人來說,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這個戲子,自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在忠順王府,蔣玉菡的身份,忠順王府的長史官早已含蓄點明,賈政更是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了出來:
“那琪官現(xiàn)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于我!”
“承奉”二字,何其直接!用現(xiàn)代白話文解釋,蔣玉菡,便是忠順王的男寵。
作為男寵,蔣玉菡在得寵時,自然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王爺也會給他大把大把的賞賜。
他可以有紫檀堡的田地房舍,可以有華麗的戲服和名貴的物件。
但要論社會地位,他在王府里是最卑賤的,就連普通的丫頭都有資格瞧不起他。
丫頭們尚能指望嫁人來改變身份,而王府里的男寵,他們的身份一旦被打上王爺?shù)睦佑?,便如同玩物,隨時可以被拋棄。
在這樣壓抑而危機四伏的環(huán)境中,蔣玉菡當(dāng)然想逆天改命。
他會唱戲,又有名氣,這一切都使得他有機會在戲后的飯局中,巴結(jié)上另一位王爺——北靜王。
北靜王才貌雙全,在賈寶玉眼中是個賢王,但即便如此,他為何要冒著得罪忠順王的危險來收留蔣玉菡呢?蔣玉菡必然要為北靜王做事,而且,是足以撼動大局的“大事”。
北靜王送給蔣玉菡的那條紅汗巾子,后來被蔣玉菡轉(zhuǎn)送給了賈寶玉。這本是賈寶玉與戲子之間芝麻綠豆大的小曖昧,忠順王府的長史官是如何知道的?
并且能以此為證據(jù),去賈府向賈政興師問罪?
“現(xiàn)有據(jù)證,何必還賴?必定當(dāng)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云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這種事情,只能是蔣玉菡自己傳出去的。他這么做的目的,是要向北靜王表忠心。
而北靜王的目的,則是要讓忠順王誤會賈寶玉調(diào)戲了自己的男寵,以忠順王的脾氣,自然會馬上與榮國府翻臉。
屆時,榮國府只能被迫選邊站,全面倒向北靜王。這便是北靜王利用蔣玉菡布下的一個棋局。
蔣玉菡替北靜王辦了事,可北靜王會護著他嗎?不可能。生活就是這么殘酷。對于北靜王來說,蔣玉菡不過是個棋子,一個用過便可丟棄的玩物。
就憑蔣玉菡一介戲子,他是萬萬沒有能力撼動北靜王半分,更遑論找北靜王討說法的。然后呢,蔣玉菡的悲劇便不可避免地降臨了。
很多人只看到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便以為蔣玉菡能買房置地,自然能過上舒服日子,襲人嫁給他算是嫁了有錢人,過上了衣食無憂的好日子。與抄家后的榮國府其他丫鬟相比,襲人似乎還幸福得多。
然而,《紅樓夢》是部細(xì)節(jié)控才能品出韻味的小說。襲人的幸福是不存在的,因為這些讀者可能忽略了這個細(xì)節(jié):
“這里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函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p>
這表面上是寶玉做的夢,但寶玉的夢境往往是現(xiàn)實的預(yù)兆或反映。這意味著,對忠順王不忠的蔣玉菡,終究還是被忠順王拿住了。
此時,我們可以開個腦洞,忠順王會如何處理蔣玉菡?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這么簡單的道理,忠順王不可能不懂。同時,忠順王是在職場上歷練過的王爺,他不可能有婦人之仁,不會因為蔣玉菡曾經(jīng)“侍奉”過他,就憐香惜玉放過蔣玉菡一馬。
忠順王一定要借蔣玉菡這個活靶子,讓他的手下和奴仆們看清楚:對主人不忠,會有什么樣的下場!
忠順王對蔣玉菡的懲罰,包括但不限于:
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忠順王捧蔣玉菡的那些資源,他會全部撤掉。戲班子的老板都是吃開口飯的,他們都精明著呢,輕易不敢得罪人,王爺級別的人物,更是他們根本不敢惹的。
只要忠順王一開口,便等于對蔣玉菡在京都的戲臺上,下了封殺令。蔣玉菡立刻會從“天下馳名的小旦”,落魄成過街老鼠,再無登臺演出的機會。
拿了我的給我還回來:忠順王曾經(jīng)賞給蔣玉菡的東西,他都得如數(shù)拿回來。還不止如此,忠順王可是敢派人去蔣玉菡的紫檀堡“抄家”的,蔣玉菡屋子里那些別的富貴公子哥賞賜的奢侈品,忠順王也絕不會給他留下。
他那所謂的“幾畝田地幾間房舍”,也根本保不住,因為這一切都是王爺賞賜給他的,隨時可以收回。
還有更殘酷的懲罰。薛蟠都敢縱豪奴直接將馮淵打死,沒有讀者會質(zhì)疑,忠順王敢對蔣玉菡進行體罰。
一番“體罰”之后,蔣玉菡那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俊美臉蛋,還有他那迷倒萬千公子哥的嬌嫩嗓子,都將全不復(fù)存在……或許是毀容,或許是聲帶受損,總之,他賴以生存的資本,被徹底摧毀。
之后,蔣玉菡將何以為生?他的資源和人脈都在戲班子里,他只能在戲班子的后臺里討生活……戲班子的后臺和日常的京都是兩個世界,戲班子的后臺,隱藏著太多不能見光的骯臟齷齪。
蔣玉菡只能在這里茍活,從臺上風(fēng)光無限的小旦,淪為后臺的卑賤者。
更令人細(xì)思極恐的是,為了維持美貌和嫩嗓,或者說是戲班班主為了維持他的“商品價值”,極大概率會給他服用某種藥物。
這些藥物,會讓他身形苗條、嬌嫩如美女;這些藥物,更會讓他不再像個男人,說白了就是,他早就跟太監(jiān)差不多了。
讀者們可以聯(lián)想一下程蝶衣的悲劇,一個太監(jiān)尚能將程蝶衣糟蹋夠嗆,更何況是兩位王爺呢?其中內(nèi)涵,我已不忍展開解讀……
什么娶媳婦,過日子,對蔣玉菡來說,那是再也不敢想象的奢侈品。
他身邊能有一個女人掛名做妻子,讓他看上去有正常的家庭,讓他看上去還像個男人,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了。至于這個女人的身份、來歷,蔣玉菡是根本沒資格挑剔的。
一個正常的風(fēng)塵女子,她們夢想的生活,也是有個男子把她們贖出去,做妾或者做外室,終身有個依靠。嫁給一個太監(jiān)或者類似于太監(jiān)的男人,對風(fēng)塵女子來說都是可怕的噩夢,她們不愿賭上終身。
所以,能娶到襲人,這個被榮國府精心調(diào)教過的“賢德”女人,已經(jīng)是蔣玉菡的頂配。
若是沒有榮國府那些豪門貴婦的算計,像襲人這樣的女人,蔣玉菡可是萬萬娶不上的。
曹雪芹那句“堪羨優(yōu)伶有?!保爜硎琴潎@,實則是對蔣玉菡處境的極致諷刺——能娶到這樣的女人,對一個淪為廢人的戲子而言,確實是“有?!绷?。
02
“我承認(rèn)自己是襲人的黑,但也不得不佩服襲人的本事,工作能力方面她是真厲害!”
這句話,道盡了我對襲人的復(fù)雜情感。曹雪芹對襲人的人品給予了頂格的諷刺,這諷刺并非空穴來風(fēng)。襲人這個人太特別了,她的形象極為豐滿。
一個人的人品差,不等于生活能力差,襲人的生活能力極強,無論身處何地,都能把自己經(jīng)營成“優(yōu)秀員工”。
襲人很慘,這是毋庸置疑的。她所謂的家人不愛她,在她小的時候把她賣進榮國府換錢。
等她長大后,又想把她要回去,變成彩禮再換一次錢。
在這樣重利輕情的家庭氛圍中長大,襲人變得人品極差,只注重利益,似乎也變得可以理解。
但她從未把自己視為犧牲品。
在榮國府,襲人憑借著過人的勤奮和眼力,很快脫穎而出。賈母看她是個勞模,把她提拔成了身邊八個大丫鬟之一,月薪一兩銀子。
這意味著,她有了更高的起點。隨后,她又被賈母派去伺候史湘云和賈寶玉,最終穩(wěn)穩(wěn)地留在了寶玉身邊,成為寶玉房中的丫鬟頭目。
這丫鬟頭目的油水可太大了。
賈寶玉是個典型的紈绔少爺,他不理金錢,不識戥子,連自己的錢放在何處都不知,只憑著襲人隨便花用。
寶玉房里的各種好東西,只要他吃膩了玩膩了,像襲人這樣的大丫鬟便可以自己做主送人,做人情。這意味著她無需額外花錢,卻能廣結(jié)善緣。
后來,襲人又經(jīng)歷了一次升職加薪。在金釧兒事件之后,襲人在王夫人面前說了一番男女大防的道理,深得王夫人心意。王夫人當(dāng)即提拔她為賈寶玉身邊的準(zhǔn)姨娘,月薪直接翻倍,從一兩銀子漲到二兩銀子一吊錢。
請注意,這個“準(zhǔn)姨娘”依然是實習(xí)生,見不得光,沒有名分。襲人從來沒有像香菱一樣,被長輩公開放在少爺房里伺候,得到姑娘的社會地位。
然而,她得到的實惠卻遠(yuǎn)超名分。
前期的襲人,一年大概能攢下十兩銀子。
后期升職加薪后,每年攢下二十兩銀子絕不成問題。從劉姥姥口中我們得知,二十兩銀子夠普通莊戶人家過一年。襲人可是妥妥地拿著高薪,她只是社會地位不高罷了,但經(jīng)濟基礎(chǔ)卻異常雄厚。
我們粗略估算一下襲人離開榮國府時能攢下的財產(chǎn): 她成為大丫鬟的時間約五年,攢下五十兩銀子。成為準(zhǔn)姨娘后,至少還有五年時間,能攢下一百兩銀子。
這還不是她的全部財產(chǎn)。她的釵環(huán)裙襖等各種個人物品,其價值遠(yuǎn)超普通丫鬟。晴雯死后,她哥嫂清點她的東西,大概都值三四百兩銀子。
襲人的東西只會更貴、更好,畢竟她早就是公認(rèn)的準(zhǔn)姨娘了。除了丫鬟能得到的分例,襲人每年還能得到王夫人和王熙鳳額外賞賜的衣服等個人用品。
這些豪門貴婦用過的東西,哪怕是二手的,也全是奢侈品,拿出去賣也價值不菲。
與普通老百姓相比,襲人妥妥是個小富婆。她的嫁妝,放在任何尋常人家,都足以稱得上是“大筆陪嫁”。
但這份富裕,并不能帶來真正的幸福和自由。
襲人早已委身賈寶玉,卻從未得到名分。在賈寶玉這個“公子哥”時期,他的“深情”遠(yuǎn)沒有后期那么深刻。他不過是比其他紈绔子弟多了幾分愛心和靈性罷了。
他對襲人的態(tài)度,從薛蟠和云兒在外男酒局上隨意談?wù)撘u人,便可見一斑。在古代,若是一個男子尊重一個女子,是絕不會輕易在外人面前提起她的,更不可能在酒桌上把她當(dāng)成談資。
這足以證明,襲人在賈寶玉心中的地位,不過是個玩物,一個隨時可以被拋棄的工具人。
所以,當(dāng)賈寶玉后期真正懂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時,他的這份深情,也絕不是留給襲人的。
襲人看似在榮國府步步高升,然而,隨著賈寶玉與薛寶釵的議婚提上日程,襲人的處境變得日益尷尬和危險。她的“賢德”,她的“準(zhǔn)姨娘”身份,在別人眼中,無非是賈寶玉身邊的一個狐媚子。
薛姨媽這個人,表面上樂呵呵的,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但她收拾內(nèi)宅的功夫比誰都狠。想想看,薛家豪富,薛老爺身邊自然也曾有很多小老婆??裳春脱氣O都是薛姨媽親生,薛家連一個庶出的子女都沒有,這足以證明薛姨媽的手段,不是一般的狠辣!她絕不會允許任何威脅寶釵地位的存在。
當(dāng)薛寶釵與賈寶玉開始議婚的時候,薛姨媽頭一個容不下的,便是襲人。她會想方設(shè)法地把襲人打發(fā)走。
她知道,襲人這個人對金玉良姻的內(nèi)幕知道太多了,也知道寶玉對襲人有“情”,所以,她不可能把襲人留在寶玉身邊。薛姨媽要讓寶玉一輩子都不再惦記她。
可是,要讓一個曾經(jīng)與自己親密無間的丫鬟,徹底從一個公子的記憶中抹去,談何容易?薛姨媽深知,必須讓襲人有一個“萬劫不復(fù)”的結(jié)局,才能斬斷寶玉的念想。
03
一個風(fēng)雨欲來的黃昏,榮國府,梨香院。
屋檐下的雨水如斷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敲打著青石板??諝庵袕浡睗窈鸵唤z難以言喻的壓抑。薛姨媽坐在炕上,手中捻著一串佛珠,慈眉善目的臉上,卻籠罩著一層陰翳。
對面,王夫人端坐著,神情嚴(yán)肅,不時皺眉沉思。
“妹妹,如今這事,不能再拖了。”薛姨媽的聲音帶著幾分疲憊,但語氣中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狠絕,“寶丫頭與寶玉的婚事已是大局,那個……咳,那個狐媚子,絕不能再留在寶玉身邊?!?/p>
王夫人嘆了口氣:“我知道,姐姐。只是襲人也跟了寶玉這許多年,素來賢德,上次金釧兒的事,她也算是幫襯著我。如今若貿(mào)然打發(fā),只怕外人多嘴,說我們薄情?!?/p>
“薄情?”薛姨媽冷笑一聲,佛珠在她手中轉(zhuǎn)得飛快,“那也比日后家宅不寧,鬧得烏煙瘴氣的好!寶玉那孩子性子頑劣,若留下她,只怕日后更難收心。她知道的內(nèi)幕又多,萬一……萬一她心生歹念,壞了咱們金玉良姻的大事,這罪過誰來擔(dān)?”
王夫人臉色微變,她自然明白薛姨媽指的是什么。襲人知道寶玉與寶釵的婚事并非他情愿,也知道她曾與寶玉“初試云雨”,這些都是足以影響寶釵地位的隱患。
“那依姐姐之見,該如何處置她?”王夫人問。
薛姨媽緩緩放下佛珠,眼神里閃過一絲精光:“自然是找個穩(wěn)妥的人家,將她打發(fā)了。越遠(yuǎn)越好,最好是讓她永遠(yuǎn)不能再出現(xiàn)在寶玉眼前。而且,這家人,還不能太差,否則寶玉那孽障又會心生憐憫?!?/p>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嫁的夫君,卻不能讓她過得太如意。既不能太差,又不能太好……讓她嫁給一個能讓她安心‘守節(jié)’,又不會再讓她與寶玉糾纏的……最好?!?/p>
王夫人若有所思。這樣的條件,何其苛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薛蟠的聲音:“母親,您找我?”
薛蟠醉醺醺地推開門,一股酒氣撲面而來。薛姨媽眉頭微蹙,但很快又恢復(fù)了笑容:“蟠兒來了。你且進來,我正有個事要問你?!?/p>
薛蟠吊兒郎當(dāng)坐下,打了個酒嗝:“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大晚上的還不睡覺。”
“你可認(rèn)識那個戲子……叫什么琪官的?”薛姨媽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薛蟠眼睛一亮,酒醒了幾分:“琪官?怎么不認(rèn)識!那可是咱們京城里頭一份兒的角兒!可惜啊,聽說最近得罪了忠順王爺,被封殺了,再也上不了臺了。
如今呀,嘖嘖,只怕連飯都吃不上了,可憐,可憐?!彼贿呎f,一邊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惋惜和幸災(zāi)樂禍并存的復(fù)雜表情。
薛姨媽和王夫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中似乎有了計較。薛蟠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關(guān)于琪官的“小道消息”,比如他如今過得如何潦倒,被王爺打得半死不活,嗓子也毀了,只能在戲班子后臺里混日子,甚至,為了生計,已經(jīng)淪為“風(fēng)塵男子”……
屋外的雨聲漸漸小了,夜色深沉。一場關(guān)于襲人命運的密謀,在梨香院中悄然成型。
而此時,在怡紅院里,襲人正給賈寶玉打著扇,她心里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幾日,王夫人和薛姨媽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時,總帶著一種奇異的打量,像是在看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她也曾無意中聽到幾個小丫鬟竊竊私語,提到“薛姨媽”、“婚事”之類的詞眼。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像潮水般涌上心頭。她小心翼翼地看向熟睡的寶玉,這個她付出了一切的男人,卻對即將降臨在她身上的風(fēng)暴一無所知。
她知道,自己或許已經(jīng)深陷泥沼,但她無力反抗,只能等待命運的宣判。
果然,沒過多久,一道旨意從王夫人房里傳出——襲人被“打發(fā)”出府,嫁給蔣玉菡。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在榮國府內(nèi)掀起軒然大波。表面上,這是王夫人體恤襲人多年伺候有功,特意為她尋了一門“好親事”。畢竟,蔣玉菡曾經(jīng)也是名噪一時的小旦,能買房置地。但私底下,人人都在猜測,這背后必然有深意。
襲人帶著她多年積攢的豐厚陪嫁,離開了榮國府。她的心如死灰,她知道,這一走,便是永別。她本以為,嫁給蔣玉菡,或許能有一個相對平靜的結(jié)局??僧?dāng)她真正見到蔣玉菡時,才明白,自己所期望的“平靜”,不過是另一個深淵的開始。
蔣玉菡早已不是當(dāng)年舞臺上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小旦了。
他的臉上,有著被刑罰留下的疤痕,聲音嘶啞,再也無法唱出那嬌嫩的腔調(diào)。他形容枯槁,帶著一種被掏空了的疲憊。
他確實在戲班子的后臺,但卻不再是那個光彩照人的角兒,而是如薛蟠所說,為了生計,卑微地混跡于“風(fēng)塵”之中,身心都已殘破不堪。
甚至,正如我之前所言,長期的藥物影響,可能已讓他生理上如同“太監(jiān)”一般,失去了男性的某些特征。
在這樣極度卑賤和絕望的處境中,蔣玉菡已無權(quán),也無力去挑剔自己的妻子是誰。
他需要一個女人,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一個名義上的家庭,為了遮掩他殘缺的自我,為了在世人面前偽裝成一個“正常”的男人。襲人,這個曾經(jīng)在國公府里歷練過的“賢德”女人,帶著豐厚的嫁妝,無論她是出于何種原因被“打發(fā)”出來,對蔣玉菡來說,都是一份意外的“頂配”。
他娶襲人,不是因為愛情,也不是因為她委身過賈寶玉,對他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他能娶到她,已經(jīng)是一種莫大的“福氣”了,因為襲人能給他提供他最缺乏的體面和資源。
而襲人呢?她帶著豐厚的陪嫁,卻嫁給了一個淪落風(fēng)塵、形同“太監(jiān)”的戲子。這哪里是什么“高嫁”,分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低嫁,一場被豪門貴婦們精心安排的,將她徹底逐出上流社會、永絕寶玉念想的“發(fā)配”。
她被薛姨媽一箭雙雕,既清除了寶釵身邊的障礙,又?jǐn)嗔藢氂竦哪钕搿?/p>
她的“賢名”在此刻顯得如此諷刺,因為這份“賢名”最終將她送入了一個更為悲慘的境地。她以為的歸宿,不過是另一個泥潭的入口。
04
“一簇鮮花,一床破席?!?/p>
曹雪芹用這寥寥數(shù)語,便將襲人與蔣玉菡結(jié)合的命運,描繪得淋漓盡致,又諷刺至極。
這“鮮花”,并非指襲人本人如同花朵般嬌艷,而是諷刺她曾經(jīng)那份偽善的“賢德”,以及她從榮國府帶出的豐厚嫁妝和豪門經(jīng)驗。
這“破席”,便是蔣玉菡卑賤的戲子身份,他被摧毀的軀體,以及他們夫妻最終淪落風(fēng)塵的悲慘境地。
二者結(jié)合,表面上是鮮花與破席的對比,實際上卻揭示了襲人的所謂“賢德”與“富足”,是如何在底層生活中被消磨、扭曲,甚至成為助紂為虐的工具。
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這一點從古至今都沒有發(fā)生過變化。襲人帶著數(shù)以百計的銀兩和價值連城的釵環(huán)衣履嫁入蔣家,瞬間便掌握了家中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
蔣玉菡對她,是萬萬沒有話語權(quán)的。他殘破的身軀,低微的身份,讓他只能仰仗襲人。
襲人這個人的適應(yīng)能力特別強,她從不自怨自艾,更不會沉溺于悲傷。她懂得如何在任何泥潭里躺得“舒服”。既然已經(jīng)淪落風(fēng)塵,她便會想著如何在風(fēng)塵之中活得更好。
蔣玉菡雖然嗓子毀了,不能登臺唱戲,但他在戲曲這一行浸淫多年,畢竟還有一定的人脈圈子,對戲曲的門道也一清二楚。而襲人呢?
她在榮國府時,可是眼見著如何經(jīng)營戲班子,如何培養(yǎng)小戲子的。
梨香院里的那些小戲子,芳官、藕官、蕊官……她們的一舉一動,襲人無一不看在眼里。那些豪門貴族培養(yǎng)“玩物”的手段,她耳濡目染,早已爛熟于心。
于是,襲人將她的“賢德”和“智慧”,用在了最黑暗的地方。她動用自己的陪嫁,買來一茬又一茬如同芳官那樣的小女孩。她們天真無邪,身世貧苦,被襲人夫婦以“收養(yǎng)”之名,帶入了戲班子。
蔣玉菡則被她推到臺前,成為這些小女孩的“戲曲老師”。他盡管嗓子毀了,但指導(dǎo)她們的形體、扮相、唱腔,卻綽綽有余。他將自己的畢生所學(xué),傾囊相授。
而襲人,則扮演著“管理者”的角色,她將這些小女孩培養(yǎng)成新的小戲子,如同當(dāng)年榮國府培養(yǎng)戲子一樣,精心地打扮她們,教導(dǎo)她們?nèi)绾稳偪腿?,如何周旋于達(dá)官顯貴之間。
她們夫婦,自己已經(jīng)跌入泥潭,卻還要親手將另一茬又一茬的小女孩也推進泥潭。
“外人看上去他們夫婦的卑賤和悲劇,襲人本人是不在乎的?!?/p>
是的,襲人本人,或許真的不在乎。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滋潤”的生活,掌握了家庭的話語權(quán),甚至還能繼續(xù)用她那套“賢德”的處事哲學(xué),經(jīng)營起一個小小的“戲班子”。
蔣玉菡也因此過上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滋潤生活”,擺脫了被忠順王府支配的命運,身邊有了一個“妻子”操持家務(wù),甚至能再次感受到一絲“價值”——哪怕這種價值是建立在剝削和道德淪喪之上的。
然而,這僅僅是表面。
蔣玉菡生理上的殘缺,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從未愈合。他的“滋潤生活”不過是飲鴆止渴,是對曾經(jīng)屈辱的延續(xù)。
而襲人呢?她即便擁有財富和掌控力,也徹底淪為風(fēng)塵女子,成為了悲劇的制造者。那一句“堪羨優(yōu)伶有?!保缃衤爜?,更像是曹雪芹對那個時代,對那些被命運推入深淵之人,最深沉的悲憫與諷刺。
“一簇鮮花,一床破席”——那“鮮花兒”并非一朵。而是代代相傳,源源不斷地被投入泥潭的無數(shù)女性生命。襲人,這個曾經(jīng)被譽為“賢德”的丫鬟,她的結(jié)局并非喜劇,而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她的“賢名”和“生存能力”最終讓她在泥潭中掙扎,并最終成為了悲劇的制造者。
她的人生軌跡,再次印證了太虛幻境薄命司的預(yù)言,也反映了封建社會下,即便如她般精明能干的女性,也終究逃不過命運的無情循環(huán),最終只能以一種扭曲的方式,在黑暗中茍延殘喘。
這,才是襲人真正的結(jié)局,一場華麗外衣下,令人不寒而栗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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