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9月6日凌晨一點，還能再頂嗎？”鄆城東南的玉米地邊，粟裕壓低聲音問偵察參謀。對方悄聲回答：“敵援三路，距離最近的第五軍還有二十五公里，天亮前趕不到?！币痪浜喍痰膶υ挘嫔惩良灰垡殉啥ň?，也把粟裕與邱清泉之間的較量推到最后關口。

沙土集的夜色很悶。雨剛停，泥地沒干，人馬踏進去噗噗直響。參加圍攻的第三縱、八縱和第六縱一部，從三面封死了整編五十七師；十縱埋頭在援兵必經之路，咬著牙守陣地。官兵疲憊不堪，靴子上裹的泥足足兩斤重，但沒人敢松勁——誰都明白，第五軍只是一步之遙，一旦救援成功，拔出來的牙再想塞回去可就難了。

局面之所以走到這一步，根子在三個月前。5月的萊蕪、孟良崮讓國民黨高層痛感硬拼換不來勝利，于是請來日本老兵岡村寧次當顧問。他的藥方很直接：用重疊交互推進，把幾個師緊緊抱成一團，讓共軍找不到縫隙。范漢杰接過方子，在魯中壓下了近三十萬兵力，一時間炮聲連成一條線，華野再難重演“七縱圍一師”的經典打法。

粟裕不急，先在蒙陰附近晃了一個月，逼第五軍抖不出破綻?？墒?，西北胡宗南的壓力卻在加碼。中央的命令傳來，各大戰(zhàn)場必須“把戰(zhàn)爭推向外線”。6月下旬，劉鄧強渡黃河挺進大別山；7月初，華野被迫拆拳為指，兵分三路，陳唐縱隊向魯西南，葉陶縱隊打魯南，粟裕自己拉著四個主力纏住魯中重兵。

分兵一動，岡村的密集陣就露了怯——重兵集團固然安全，可一旦對面散開，笨重的鐵球便只能原地空轉。邱清泉接到命令，率第五軍和數個整編師南下追擊陳唐縱隊，企圖在黃河南岸解決這只看似“離家遠、心不穩(wěn)”的兵團。他心里透亮：只要對面沒有粟裕，第五軍就有勝算。

這一段時間里，第五軍確實風光。宋時輪的十縱緊咬梁山，邱清泉佯攻南線，卻突然回馬槍撲向渡河中的十縱，趁“兵半渡”砍下兩千多名官兵，還扣住四千名民工。華野成軍以來少有這樣的敗績，副司令陳毅不得不趕來穩(wěn)定軍心。邱清泉因此自信心爆棚，回徐州開電報會都用“輝煌”二字形容戰(zhàn)果。

然而，連續(xù)行軍加雨季泥濘，國軍其實也勉強。第五軍、八十四師、五十七師三路合擊的計劃，看上去漂亮，卻不符合作戰(zhàn)常識：兵團距離拉到四十公里，指揮靠報話機和電話線，稍有延誤就成各自為戰(zhàn)。粟裕抓的，就是這個空檔。

9月5日晚，整編五十七師在沙土集破墻扎營。旅長們疲憊不堪，只盼第二天能睡個囫圇覺。沒有偵察、沒有警戒，僅留兩個連象征性放哨。此師在宿北戰(zhàn)役已折損一個旅，戰(zhàn)斗力大不如前，卻仍自詡“黃河以北還有體面”。段茂霖未曾想到，華野主力此刻正在夜色里包圍他。

華野調配方式很老練：3縱、8縱正面合圍，6縱一個師補缺口，10縱加1縱的欠編旅專門頂援兵?；鹋陔m少，爆破筒、集束手榴彈不缺。短促炮擊后，夜襲開始。段茂霖翻身上馬，看見燈火通明的村子像被黑布蒙住，一片漆黑，僅余槍口火舌。他想突圍，連沖三次，被步、炮結合的交叉火力堵回。師部無奈縮到村中心的小學里，悄聲議論著“等第五軍”。

沙土集外圍，十縱已與第五軍接火。邱清泉見十縱陣地不過淺壕加倒木，自信再拔一牙不難，命三個團輪番強攻。結果十縱后撤一步立刻再筑新壕，子彈、手榴彈雨點般打來。邱清泉氣惱：“排炮壓過去！”轟了二十分鐘仍不破，他嗅到一絲不對：“這節(jié)奏，還是那位老對手?！?/p>

9月7日夜半，被圍五十七師已彈藥見底。8縱突擊營摸到師部后墻，一記炸藥包把灰磚墻炸開一扇門。天亮時，段茂霖被俘，俘虜名單七千五百余人，師屬炮兵營和輜重大部被繳獲。華野自身傷亡二千三百，但士氣反彈，官兵睡一覺后照樣扛槍。

戰(zhàn)報送到徐州，杜聿明只問一句：“邱清泉人呢？”第五軍此刻已停止沖鋒，向鄆城后撤。八十四師更不敢戀戰(zhàn)，一夜飆到黃河南岸。密集推進、“五大主力”聯動的設想，在沙土集徹底化為紙面文章。

值得一提的是，粟裕并未將追擊推到刀刃見紅。沙土集一役后，他估算部隊持續(xù)戰(zhàn)斗已超極限，戰(zhàn)斗序列減員五萬，必須休整。于是留下十縱牽制鄆城，其余縱隊回黃河北岸補充新兵、添置火炮。邱清泉堵在鄆城不敢動，由主動出擊再次跌回守株待兔，這一心理落差比戰(zhàn)損更要命。

沙土集給學術圈留下兩點啟示。其一，密集兵團固然能擋正面，但若無法應對對手“分兵牽制、主力合圍”的靈活打法，終究難逃被拆分的結局；其二，將領的膽魄有時比兵力更重要，勝一仗便自詡“天下無敵”，敗一仗立刻患得患失，這種心態(tài)足以葬送一支王牌部隊的鋒芒。

粟裕贏的不是一場遭遇戰(zhàn)，而是一輪心理戰(zhàn)。他敢用疲憊之師硬拔五十七師的釘子，靠的正是對對手性格與行動慣性的精準判斷。戰(zhàn)后第五軍再無南下銳氣，華東戰(zhàn)場的戰(zhàn)略主動權又回到了華野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