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北京文化研究者王克明總會想:到哪里去尋找失去的“禮”?這位常在陜北榆林山中研究喪葬風(fēng)俗的老人,得到的答案是傳統(tǒng)的:“禮失而求諸野。”
如今,王克明也試圖將這個信條貫徹于歷史書寫:歷時5年,老人遍訪民間,搜尋了一份“文革”懺悔者的名單。名單上的32個名字,都曾是“文革”暴力的一部分。
時移事往,這些人大多跨進了花甲之年,最為年長者已有74歲,這些昔日的作惡者選擇寫下罪行,準備結(jié)集出版,以尋求寬恕。
“文革”結(jié)束后,由傷痕文學(xué)的控訴,到反思文學(xué)的沉思,再至零星個體發(fā)出懺悔之聲,對內(nèi)心之惡的審視尤顯艱難。如今,一群人選擇共同向歷史低頭致歉,幾乎是民間覺醒者所能走到的極限。
“‘我們’仍是少數(shù),”王克明說,“真正的道歉與和解尚未到來?!?/strong>
▋“假若一切都是時代使然,那何來個人的罪與惡?”
61歲的王克明將編撰這本書的理由歸結(jié)于“贖罪”。
1971年,王克明到陜西余家溝下鄉(xiāng),這個19歲的知青由此迸發(fā)了“革命的激情”。在隨后的“一打三反”運動中,王克明毆打了大隊書記谷志有。挨打時,那個頭戴白羊肚手巾的莊稼漢一聲不吭,涌著鮮血縮頭靠倒在磨盤上。
此后8年,谷志有不再提被打之事,卻常幫王克明磨鐮擦鋤。王重病時,谷用三角針為其放血治療。“你一個北京娃娃,落難受苦,不容易。”
王克明卻羞愧不已:此后王克明十幾次回到余家溝,不敢再見谷志有。如此煎熬了三十載,直至2004年,王克明終于鼓足所有勇氣走進谷志有的窯洞,說出了遲到的“對不起”。74歲的老人卻笑了:“嗨,運動嘛!你們那會兒娃娃家,懂個啥!”
喧囂年代仍存于民間的善良觸動了王克明,卻讓他陷入了對自己的反復(fù)詰問:“假若一切都說成是時代使然,那何來個人的罪與惡?”
王克明決定清算自己。2008年,谷志有去世,他在博客上發(fā)了訃告,并在某雜志上刊登文章《我打谷志有》。12月底,他與好友岳建一、宋曉明商量,決定找更多的同時代者,征集文章,編撰一本名為《我們懺悔》的合集。
在王克明看來,從私下道歉,到個人發(fā)表文章反思,再到一群人集體懺悔,是知青一代對于自己“一刀一刀更深的解剖”——“才是知青宿命的結(jié)束?!?/p>
王克明陸續(xù)發(fā)出約稿信。得到的回饋讓其驚訝——他從未想到隱于民間,有如此多的人與往事糾纏,為曾加諸他人的傷害而陷入苦痛。
66歲的楊里克,1969年,四川西昌城的武斗中,楊里克和同伴們拿著沖鋒槍,在河邊齊腰深的荒草里,槍殺了一名對立面的武斗成員。
“文革”結(jié)束后,往事總堵在楊里克胸口。2008年,他決定在網(wǎng)上寫下文章反思成為“非人”的過往。他甚至開始尋找經(jīng)歷相同者:“誰殺過人?網(wǎng)上聊聊……”
施于身體的暴力之外,也有人反思帶給他人的心理傷害:
作家老鬼敘述了如何出賣同學(xué)宋爾仁,上交了他寫滿“反動話語”的日記本;
丁珊回憶在最好的朋友蒙冤被批斗時,她因懦弱而選擇了沉默;
教師章孟杰則因憎恨父親身份耽誤了前途,將他視為仇人,任其在破草屋中孤獨死去……
“記憶折磨著他們?!蓖蹩嗣髡f,“這是一代人共有的傷痕。”
▋“那樣一個年代,誰是受害者?誰是迫害者?”
最初,王克明找到盧曉蓉時,67歲的老人憤怒了:“我是受害者,為什么是我們懺悔?”
王克明的朋友、原中國工人出版社編輯岳建一的話打動了她:“那樣一個年代,你真能分得清,誰是受害者?誰是迫害者?”
出生于1949年的畫家李斌,“文革”中是上?!都t衛(wèi)戰(zhàn)報》的美術(shù)編輯。他創(chuàng)作的版畫《造反有理》,曾在1967年4月號《人民畫報》封底滿幅登載。
李斌將自己視為“時代的推波助瀾者”,他并不認為自己無罪?!拔耶嬤^太多版畫,我充當過暴力宣傳機器的一部分?!?/p>
現(xiàn)在的李斌試圖用繪畫反思過往:名為《夢境》的畫作里,李斌以黑色筆調(diào)畫下了一千余位“文革”受難者,讓其出現(xiàn)在審判四人幫的法庭上;他也計劃將一些“文革”懺悔者的故事畫成連環(huán)畫,比如曾在“文革”中告發(fā)母親、導(dǎo)致母親被槍斃的張紅兵。
王克明隨后發(fā)覺,更多的人將懺悔延伸至更廣闊的層面,從而發(fā)掘出更為復(fù)雜的思考。
中央戲劇學(xué)院教授楊健始終記得,1966年,還是小學(xué)生的他,作為抄家者,沖進了一對夫妻的屋子。他們從家里抄出了幾十張唱片,有圓舞曲,有外國民歌。這時,一直沉默的女主人,突然悲痛地叫了起來。
女主人刺耳的尖叫,給了這個孩子強烈震動。楊健后來才意識到,他無意中奪走了一家人動蕩歲月里的唯一快樂。
作家老鬼也決定給母親寫一部《懺悔錄》。他的母親叫楊沫,紅色經(jīng)典小說《青春之歌》的作者。
那是2004年,老鬼無意中聽到了母親在1980年代的一段采訪錄音。采訪中,母親稱想寫一部盧梭式的回憶錄。她說,我佩服盧梭講真話的勇氣,我想要寫真實的一生,而不裝扮成完美無缺的人。
老鬼想要完成母親的遺愿,開始收集她的日記、手稿,并重新打量那個多面的母親:“文革”中勸兒子要低頭認罪、對領(lǐng)導(dǎo)奉若神明的母親,以及“文革”后重回純真、坦承自己怯懦的母親?!霸谀骋粋€階段,她不是一個正常的母親,她被異化了?!?/strong>
▋沉默與遺忘
編撰者們逐漸發(fā)現(xiàn):他們始終與遺忘及沉默斗爭著。
2008年,作家胡健回校參加同學(xué)聚會。飯桌上,朋友李嵐(化名)談及“文革”時說,我在“文革”中沒有做過壞事,沒有斗過老師,也沒有打過人。這時,有個細細的女生的聲音響起:你抄過我的家……
記憶之門突然打開。李嵐想起了那次經(jīng)歷:她確實曾跟隨一群人,闖進對方家里。一片狼藉中,李嵐還從床頭柜里找到了一本“大毒草”——《外國民歌200首》。
鬼使神差地,李嵐將這本書偷藏了起來。后來,插隊、參軍,艱苦的勞動中,嚴格的思想改造中,這本《外國民歌200首》都給了她隱秘而巨大的慰藉??墒?,眼花繚亂的年代過去后,她卻如何也想不起這本民歌選從何而來。
那次聚會,胡健目睹了李嵐勇敢走向自己的女同學(xué),鄭重地道了歉。然而,當胡健受此啟發(fā),回溯往昔,竟也發(fā)現(xiàn)了多年來的記憶空白:“文革”中,她也曾參與抄家,在一間間房屋里搜查金條、電臺,甚至將沙發(fā)拆毀,找尋其中的日記、手稿。
多年來,胡健卻將這件事“遺忘了”,一直認為沒干過這些“低層次的事”。
“文革”研究者王友琴在大量訪談中發(fā)現(xiàn),“文革”親歷者普遍存在著“選擇性記憶”的狀況,“如果一個時期的記憶過于痛苦和羞恥,往往會出現(xiàn)心理性的失憶”。
更為廣泛的遺忘與沉默則早已開始。
5年來,共有十余位作者拒絕了王克明的約稿請求。長期的斗爭經(jīng)歷讓他們害怕“犯錯誤”或“惹麻煩”。
作家老鬼面臨的阻力更加巨大。《母親楊沫》寫完后,他將書稿交予哥哥馬青柯查看。哥哥表現(xiàn)出了面對歷史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他將批評性的語言都刪改了,換上了不少溢美之詞。哥哥妻子的態(tài)度則更加嚴厲,“這是在鞭尸”。
老鬼說,“我們擁不同的人生,他在懷念贊美過往,我則更愿意去反思?!?/strong>
分歧帶來的問題似乎不僅如此。這群懺悔者發(fā)覺,上一輩的遺忘沉默,導(dǎo)致了下一輩對于歷史的漠視。
1990年代,楊健曾在大學(xué)里開過“知青文學(xué)”這門課。沒過幾年,選課的人越來越少,最終只能停課。這位61歲的大學(xué)教授,已不在課堂上提起“文革”,“年輕人們更關(guān)注楊冪,而非歷史”。
近30年來,王友琴收集了將近700個“文革”死難者的材料,建立“中國“文革”受難者紀念園”網(wǎng)站。她經(jīng)常會收到一些90后孩子的郵件:“我的父母從不告訴我,‘文革’時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你能告訴我嗎?”
▋“那他就真的死了”
2010年5月,應(yīng)王克明之邀,北京牧馬人王冀豫寫下了《背負殺人的自責(zé)》,回憶了1967年,16歲的他參與北京糧食學(xué)校與北京師院附中的武斗,用棍子打死了另一名學(xué)生。隨后,王冀豫接受了鳳凰衛(wèi)視的采訪,公開懺悔罪行。
未曾想,節(jié)目播出后,死者家屬找到了他。
王冀豫最先見到的是死者的侄子。對方向他表達了幾點意見:
第一,希望文章里不要出現(xiàn)死者的名字,以免激起死者親人的再度傷痛;
第二,我們?nèi)匀粺o法原諒你,畢竟創(chuàng)傷如此之深。
最后,這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告訴王冀豫:“我個人向你表示敬意。你做的是一件對的事?!?/p>
王克明則將這次交談視為一次良好的開始,“懺悔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13年4月,《我們懺悔》一書編撰完成,共收集了32位作者的34篇文章,至今仍在等待出版的機會——王克明找了兩三家出版社,都被拒絕了,對方告訴他:“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
岳建一始終記得,一個知青聚會上,他曾提出:“我們這一代需要集體懺悔。”立刻引來了反對者的喊聲、噓聲,甚至有人搶他的話筒,將他轟下臺。
在另一次校慶征文中,陸曉婭決定寫出自己批斗老人的故事?!拔也蛔鼋淮?,不向老師道歉,我就無法心安?!?/p>
自己的文章卻意外攪起了同學(xué)的不安,沒有人再愿意想起往事,就連那些“文革”中被批斗的老師也是如此。老師們偷偷找到她:“你怎么還提那些事情?過去的事就過去了?!?/strong>
陸曉婭并不認同老師的說法。她一直致力于傳遞歷史。在一所大學(xué),陸曉婭開設(shè)了名為“影像中的生死學(xué)”的選修課,其中“社會性死亡”這一單元中,會重點講述“文革”、三年饑荒等內(nèi)容。
陸曉婭也會邀請學(xué)生用短劇、微電影的形式,表達他們的思考。最讓她欣慰的,是一個小組的學(xué)生演出了短劇《老舍之死》。提問時,陸曉婭問:如果老舍先生在天有靈,看到半個世紀后,一群年輕人演繹他的死亡,會怎么看?
有同學(xué)的回答很真實:我們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也有同學(xué)的回答讓她略感寬慰:如果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他就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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