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七十多年未曾有過的強勁臺風席卷上海,等我回到校園,殘枝斷樹大多已被清理。經(jīng)常路過的一個地方,有凹下去的濕土和樹根,應該是一株樹倒掉了;第二天再路過,夾雜著綠色苔蘚的碎土填平了新坑,不仔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這里曾經(jīng)生長過一株樹。我平常留意過沿途的草木,然而怎么也想不起具體是什么樹了。如果不是看到新坑,或許也不會留意到消失本身。
很長一段時間,我沉浸在閱讀的世界里,喜歡與詞語和觀念打交道,關(guān)注歷史和宏大的主題,對文字以外的日常事物缺乏敏感和觀察。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樓下一條走過無數(shù)遍的小徑幾乎一無所知。雖然也能看到葉生葉落、花開花謝,卻無法說出相近花期的先后順序、同種草木的四時變化,有的在花密果熟的時候認識,卻在花謝果落后又變得陌生了。我嘗試認識這些“鄰居”,意識到此前的淡漠,身邊有那么多一度全無覺察的世界:每日相遇的石榴有三種花色,常見的鮮紅,近乎米黃的白色,紅白相間的瑪瑙色;桂花不僅出現(xiàn)在秋天,雪落時會有四季桂的花氣,有的開花后會結(jié)籽,有的只開花不結(jié)籽;枇杷花開在冬季,香樟樹春天落葉……這些作為知識很容易獲得,進入生命經(jīng)驗卻沒那么容易。
需要熟悉的不僅是鳥獸草木,還有每天的光和露水的形狀,風過時的不同聲音,晴雨的各種氣息,以及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的鄰人。僅用“詩情畫意”的目光篩選這個世界是不夠的。葉上有露水也有蒼蠅,小徑有扶疏草木,草木間處處可見貓、狗、蚯蚓們的糞便,鳥群的廝打聲、工地的打樁聲、隔壁學堂的廣播,聲聲都會入耳。小徑每天都有變化:枝條被折斷(因為是果季),掉落的絨線帽(最初誤看為倒地的珠頸斑鳩,以為是流浪貓干的壞事),一輛車擋住了出口(有次看到一位老者撿起碎石塊放在前窗玻璃上以示警告,我雖然不會這樣做,卻覺得有些道理,同時又覺得車主大概像我一樣對周圍的事物過于淡漠)。我仍然會很遲鈍,要隔很久才能意識到常見的流浪貓不見或就此消失了,甚至連臺風吹倒的一株樹都記不得。目前我還沒有熟悉每處細節(jié),如果做到了,大概可以寫出一部長篇小說吧。盡管如此粗疏,我還是驚詫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夢境發(fā)生了變化。以前的夢通常只有人,背景多是灰撲撲的,噩夢中會有變形的怪物。關(guān)注日常事物后,夢里的世界豐富起來,有庭院,有草木,我現(xiàn)在還記得夢到過新鮮的芭蕉葉后醒來的喜悅。
我這樣說,并沒有否定閱讀、否定詞語和觀念世界、否定歷史和宏大主題的意思。回頭再看那些文藝作品,作家或藝術(shù)家們早已對日常事物投入了持久而專注的目光。隨意寫出幾種鳥獸草木的名字是容易的,人人都能做到,但沒有細致的觀察和體認,哪怕多年朝夕相處也很難寫出其中的感覺和經(jīng)驗。正如僅憑搜索文獻寫出的文章看起來博學無涯,卻臃腫漫漶,與慢慢閱讀文獻后寫出的文章終究是兩樣的。
關(guān)注鳥獸草木,不是要成為植物學家、動物學家,而是留意草木鳥獸與生命經(jīng)驗的關(guān)聯(lián);關(guān)注日常事物,也不是要拒絕與人交流,回到自封的世界里。時代在嘎嘎吱吱地加速運轉(zhuǎn),書桌越來越難以平靜,時間被粉碎,隨時會被各種明知無意義的事情打斷。所有重要的與自己息息相關(guān)的事情,都不是個體能夠把握的,倦怠與亢奮、渙散與沉溺、缺乏動力與無法平靜很容易成為常態(tài)。如果試圖從這種狀態(tài)中走出,對萬物的觀察(人與物的聯(lián)結(jié))、與他者的對話(人與人的聯(lián)結(jié))就變得尤為重要。
在精神成長過程中,我受惠于充滿生機的公共文化。報紙的副刊和書評版、思想文化類雜志、文藝評論和思想隨筆叢書、網(wǎng)絡時代的論壇和博客等,伴隨我的青春。從事文藝評論寫作,是因為當時讀到的此類文章回應著生命和時代的種種問題,喚起內(nèi)心的激蕩。曾經(jīng)遍布在路口的報刊亭已經(jīng)很難尋覓;專門售賣人文書籍的書店也越來越少,或者僅供拍照;智能手機很便捷,我卻懷念撥號上網(wǎng)時代的論壇,陌生網(wǎng)友就各種問題激烈爭論。
懷舊是無力的,舊日不可能重來,也不必重來,重要的是如何創(chuàng)造新的可能性。這些年,我與友人們盡可能緩慢地共讀并細讀經(jīng)典,交流對日常生活種種細節(jié)的觀察與體認。越是貼近經(jīng)典,貼近日常事物,越是能夠意識到無論時代如何巨變,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吃喝拉撒、雞毛蒜皮才是生命中最恒常的主題,只能面對,無法逃避。生活如此,寫作也如此。
書中文章的跨度約有二十年,涉及文學、藝術(shù)、歷史等領域,貫穿始終的是對生命與時代的理解,并試圖回應一個問題:面對生命之苦與時代之苦,個人如何絕處逢生,在沉重中輕逸。這不是要尋求一種總體性的終極答案,也不期待一個完美或純凈的世界。終極答案是不可靠的,答案本身經(jīng)常是問題的根源;完美和純凈更是危險的,那通常是對人性弱點的否定,無法試錯,也無法糾錯。
或許在人文領域,能夠回應問題的不僅是答案,而是更多的問題。什么是美?什么是正義?什么是意義?那些標準答案式的回答,通常只適合印在辭典里或?qū)懺谠嚲砩?,對于幫助理解美、正義和意義幾乎毫無效用。美是丑的反面嗎?真與善與美是什么關(guān)系?遲到的正義是不是正義?對惡的懲罰在何種意義上是正義?立功立德立言能否緩解意義危機?對意義的渴求會催生焦慮嗎?這些問題或許更為有效,但回應它們?nèi)匀恍枰嗟膯栴}。
值得期許的,是一個完美而純凈的還是復雜而豐富的世界呢?蒼蠅是不完美、不純凈的嗎?談論食物時是這樣,但蒼蠅也是生命的一種,當蒼蠅和露水在一起成為觀看對象時,便都是這個復雜而豐富的世界一部分,不可或缺。夏日我厭惡蚊子,想到蚊子的生命僅有一兩個月,夏初的蚊子與秋后的蚊子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又會懷疑自己的厭惡,蚊子吸血不是和人類進食相似嗎?這樣想并不妨礙我拍死正叮在胳膊上的蚊子。目前為止,我還做不到以身飼蚊,也很少為無法以身飼蚊而感到歉疚。期許一個全然沒有惡的世界,是幼稚的,但這樣說并不等于接受惡。
詞與物、觀念與現(xiàn)實、歷史與日常、宏大與微觀、重與輕、深淵與繁星的關(guān)系,讓人著迷。重要的是“與”,是“關(guān)系”,是差異、過渡和流轉(zhuǎn),否則就只是一個充滿對立的世界。馮至先生的十四行詩這樣說,“但愿這些詩像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風能提供答案嗎?不能。風是美好的嗎?也不盡然。風是宜人的,也是寒徹的。需要讓寒徹的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嗎?做不到,也不必。可能的是尋找到面對風的不同方式,尋找的過程會帶來安慰。這本書記載了我的尋找過程,雖然這種尋找仍然無法讓我滿意,但接受自己的不滿意也是人生應有之義。
感謝陳卓兄的努力,使這本小書的問世成為可能,他對文字的洞察,讓我對寫作更加敬畏。最后也最重要的是,感謝讀者的閱讀,使紙上的文字起死回生。在這個短視頻為王的碎片化時代,對一本文藝評論集的閱讀是需要耐心的——愿不是徒勞的。像感受到一株樹的消失,如果能一起感受到徒勞,也未嘗不是美好的。
本文為《深淵與繁星》的后記,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載。
《深淵與繁星》,王曉漁/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25年6月版
來源:王曉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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