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1950年的那個夏天，天還沒怎么亮，馬場町那塊空地已經(jīng)站滿了人，槍響了四下，吳石就那么倒了下去，他左邊那只眼睛還是紅的，身上是那件舊軍服，綁得死死的，別人都在那喊口號，他嘴皮子動了動，沒跟，念的是自己的詩，丹心一掬，自己對自己說，沒人能聽見，反正也到頭了，沒啥好說的了。
進監(jiān)獄那幾天日子不好過，電棍往身上杵，辣椒水直接灌嘴里，腳脖子腫得跟個包子似的，鞋也套不進去，劉建修后來還說起過，看他光著腳走路，身子都是斜的，左眼一直在淌水，半邊臉都麻了，就拿袖子那么一抹，醫(yī)生過來瞅了一眼，跟旁邊人小聲嘀咕，這眼睛的神經(jīng)算是完了，那天晚上雨下得特別大，他就那么坐在床邊上，手捂著眼睛，一晚上沒睡，聽著雨點打窗戶，誰也沒理誰。
墻上天天刷著“匪諜”的大字，外面也總有人罵賣國，一個牢房里的人都不敢正眼瞧他，那種電棍烙上來的疼，不是裝的，他自己扛著，一聲不吭，好像全身的勁兒都用在喘氣上了，灌完辣椒水回來就坐著，手攥著膝蓋，上面都是指頭印，等天一亮，那只左眼就徹底不動了，大伙兒心里都有數(shù)，這眼睛是保不住了。
去刑場的路上，他回頭看了眼那扇鐵門，一句話也沒講，等走出去，那句詩就念了出來，丹心在，泉下見先人，這一下就跟南宋那會兒連上了，文天祥不是寫過丹心照汗青嘛，陸游也說過家祭無忘告乃翁，就這么一句話，把兩條線都串起來了，他曉得自己不會有墓碑，也曉得后面還有人會被抓，這就算是留給后來人的一個信兒。
后來北京西山那邊，2013年建了個無名英雄廣場，吳石的雕像就立在那兒，最特別的是他左眼，嵌了一小塊玻璃，太陽一照就跟紅光似的，趕上下雨天，看著又像一團血霧，誰過去都能一眼瞅見，那個做雕像的師傅啥也不說，不接受采訪，就一門心思琢磨這個眼睛，他心里清楚這只眼睛是怎么沒的，別的地方他不敢亂動。
這個世界天天吵吵鬧鬧的，好多名字叫著叫著就沒了，可有些東西總有人記得，當年臺灣的報紙頭版還登了他的絕命詩，又過了好幾十年，烈士名單上也有了他的位置，只是他雕像背后那面墻上，刻的還是一堆“無名”，活著的時候不能露臉，走了名字也得藏著。
槍聲一響，倒下的是一個人，醒過來的可不止一個，吳石這事兒，不能賴在哪一個人頭上，是那個大時代把他卷進去了，他自己把那份忠誠一點一點給了出去，詩留在了臺灣，骨灰回了福州，一個紅眼睛的雕像立在北京，人是沒了，可那點丹心，還在汗青上照著。